日本老人为何来南京种草莓、历史上的江苏“牛”、“家国情怀”的形成|人文周刊荐读

人文周刊（第165期）

【记录】

【文脉】

【百家】

【记录】

一位日本老人为什么来南京种草莓

为把日本草莓种植技术移植到中国，并用余生帮助中国农民，日本老人古川一宽一年前在南京开始了“困难重重”的有机草莓种植试验。去年8月我们报道了他的故事，按古川的估算,当年12月就能吃到这颗凝结“中日友谊”的草莓。然而到了新的一年，仍没有古川的消息，我们开始惦记：难道古川的草莓种植试验出了什么状况？

不断遇挫的草莓试验成功了

“中途出了点问题，第一批都病死了……”我们询问了古川一宽在南京的资助人崔勇，据他透露，草莓种植试验前期确实出了点状况，耽误了些时间，不过古川及时进行了调整，现在草莓已经长出来了一些，“目前大部分还没有成熟，我尝了一下，味道很好，真的很好！”崔勇在电话里兴奋地说。

1月12日下午，我们再次前往江宁乡村。四个多月前，车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田园风光，阳光刺眼，蝉声鸣鸣；如今，乡村道路两边皆是光秃的树干，远处灰色的田野一片寂静，让人觉得时间一下子放缓了脚步。

沿路看到当地农民将大箩筐的鲜红草莓堆在三轮车上，写着“奶油草莓”“现摘草莓”等字样的小木板就插在车头。古川的草莓显然没有当地农民种植的草莓长得快，而且还不停遇到新麻烦。

“最先栽种的‘章姬’有的得了‘白粉病’。”再次见到古川，他穿着橘色工装，墨绿色的格子围巾和白色运动鞋显得潮范儿十足。他再次把我们领到了他的草莓种植大棚。几个月前，草莓种子还分别栽种在小花盆里，如今已整齐移栽到了一起，看上去像一条条整齐而茂盛的绿色链条，大片的叶子中间绽放着洁白的小花。

“得了白粉病，草莓长不大，要赶紧摘掉。”我们凑近看，一些草莓的表面沾有粉末看上去灰蒙蒙的，古川说这就是“白粉病”，他怀疑和气候有关。他把固体硫放置在小盆子里，加热成蒸汽消毒，“不能直接喷，马上要采摘了，必须保证草莓的新鲜无污染”。

从去年年初开始准备，到年中正式埋下种子种植，古川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遇到麻烦。前些日子南京迎来零下七八度的严寒天气，通往大棚的水管经常被冻住，让古川苦恼不已。但他一次又一次地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如今，在大片绿叶的下方，可以零星看到挂在藤上的草莓，有的小小黄黄，有的半黄半红，有的已变成了鲜红，古川轻轻地拨开叶子指点着它们，像看自己的孩子。

吃到了久违的家乡味道

看出我们眼中的期待，老人决定让我们尝尝鲜。按照日本的吃法，摘下来的草莓应放置一两天，颜色更鲜艳，口感也会更好。不过古川决定省掉那一步。他弯下腰，围着花架查找了好几圈，在绿叶里翻找一些他认为可以品尝的草莓。

“闻上去就很香”“甜中带酸，口味很立体，很有层次感”“甜得一点也不腻”“果肉紧实”……大家边吃边发出感慨，惊讶于古川种植的草莓，竟有如此不同的美味。

古川听不太懂中文，看到大家脸上的喜悦神色以及频频向他竖起的大拇指，脸上露出了孩子般清澈的笑容。

“看到大家的反应我就放心了，一直怕辜负大家的期望呢。”古川显得有些激动，忍不住凑过来拿起一颗草莓，在根部咬了一口，原来他是在测试草莓根部有没有甜味。他告诉我们，优质的草莓甜味应该是均匀的，无论尖部还是根部。

“就是我家乡的味道，比我预料的口味更好！”古川也是第一次品尝自己在中国种植的草莓，他惊讶地叫了起来。古川说，日本软水适合种植草莓，所以大小更规则，但没想到，在口味上，自己这次种植的草莓已很接近日本国内的了。“相信到2月份，也就是春节前，草莓的色泽会更加红艳，同时也会达到最佳品尝期。”

由于疫情，古川已一年多没有回家了。古川笑着对我们说，“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让我可以安心在这里研究草莓种植技术。”

“冰花男孩”让他毅然来中国助农

去年8月，在距南京市区50多公里外的江宁乡村，我们第一次见到古川，他在大老远就向我们挥手致意，头发泛白、皮肤黝黑，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上去更像一个当地农民。

“大家好，我叫古川一宽，来自日本爱知县。”古川通过翻译告诉我们，他是日本电装公司的员工，2005年随公司在天津工作了6年，中国同事的友好让他印象深刻。以至于退休回到日本后，总想再回中国看看。2017年下半年，古川如愿回到天津学习中文半年，也就在那时候，他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了头顶风霜上学的“冰花男孩”的照片，深受触动。

“我想起了自己已经成家立业的三个儿女，他们也有自己的孩子，都过得很幸福。”古川感慨，“照片里的那个男孩却过得很辛苦，父母去大城市打工，不在他身边。”古川后来了解到，中国偏远山村还有不少这样的留守儿童。

“我想把家族里传承几十年的草莓种植技术传授给中国农民，让那些留守儿童的家长不用离开孩子，在家乡种植这些高品质草莓，就可以挣到钱。”古川下定决心，余生要为这些“冰花男孩”做点事情。

为此，古川找到了与他志趣相投的74岁日本老人川崎广人。后者在中国推广日本有机农业已近十年，如今扎根在河南小刘固，被网友亲切地称为“西红柿爷爷”，越来越多的中国年轻人跟随川崎学习有机堆肥和西红柿种植技术。机缘巧合，古川在那里与来自南京从事服装业的崔勇、王蓉夫妇相识。

2019年5月6日，早就听说川崎故事的崔勇夫妇从700公里之外的南京赶到河南小刘固，见到了这位执着的日本老人。夫妇俩决定出资帮助川崎广人，“不是为了投资或挣钱，就是认可川崎的做法和精神。”在帮助川崎广人在中国推广有机农业的同时，夫妇俩干脆张罗着将古川接到南京推广日本草莓种植技术。

想把草莓献给母亲

刚开始，崔勇几乎把南京周围与农业相关的科研所、产业园、种植场都跑了个遍，希望有地方能接收古川。大家都欢迎这个项目，但当知道这种品类的草莓尚未在南京种植过，能否成功还是未知数时，都迟疑了，“最重要的是，对方要的是项目和产量，而古川的长项是做技术试验与推广。”

一番思虑后，崔勇决定陪古川“自力更生”，自己花钱租大棚、出工资，让古川圆梦。总面积不到3000平方米的两个大棚，接手之初杂草丛生，基础设施落后。但这难不倒来自日本产业工人古川，他利用收集来的废旧铁管，切割、打磨、焊接，在大棚里打理出一排排整齐的种植架。

古川按照日本的方法进行培育，结果发现草莓种子存活率不足三成。深入研究后发现，中国的水碱性较强，PH值在8左右，而日本的水则在5.5左右，他尝试利用柠檬酸勾兑让PH值降了下来。草莓苗渐渐发芽，长出了翠绿的叶子，古川稍感欣慰，又开始面对虫害问题。绝对不用农药，又要消灭病虫害，为种出真正的有机草莓，古川试遍了各种方法。

这一年，独在异乡，古川忘记了“为异客”的孤单，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这个草莓种植大棚里。

“等草莓成熟了，你最想给谁品尝？”

听到这个问题时，古川愣了一下，害羞地笑起来，想了一会儿说：“老板！”

古川口中的“老板”就是崔勇，但初尝成功的喜悦也让古川吐露了隐秘的心绪，“当然，我也想给我的母亲品尝。”古川指了指天上，“我的妈妈两年多前去世了，我想告诉她，我在中国种草莓成功了，我想把草莓献给她。”

古川萌生来中国种草莓的念头时，妈妈还在世，当身边所有人都反对他时，“只有妈妈支持我，一直鼓励我，我想这些草莓应该献给我的妈妈。”

通过草莓传递最大的善意

古川在南京已经待了一年多，屈指可数的进城机会，他执着地去了一趟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馆里的文字和照片他一张张地看，逐字逐句地读，在纪念馆里足足待了两个半小时。

战后出生的古川，从小喜欢阅读历史方面的书籍，因为教科书里很少提及日本侵华战争内容，所以他是在图书馆里借阅图书时，才从书本上了解到南京大屠杀对这座城市与百姓的伤害。

“选择扭过脸不去看很简单”，古川说，但终究要正视那段历史，“我想要了解当时的真实情况，想要看清楚照片上的各个角落。”

在来南京之前，古川甚至做好了被扔石头的准备。“但是来了以后，没想到大家都向我伸出了援手。”不管是崔勇夫妇，还是他们服装厂里的员工，小卖部老板，还有请他吃日本料理的南京纪录片团队，古川感受到了南京人满满的善意。

有人建议古川可以将他的日本草莓产业化，并提供了很多商业模式，但古川似乎并不感兴趣，他说自己始终忘不了那个“冰花男孩”。

在古川居住处，那是崔勇服装加工厂的平房宿舍，20多平米的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饭桌上方的墙壁上贴着的一张中国地图。

吃饭的时候，古川会时不时抬头看看地图。在地图的最右侧东京和大阪的地名之间，有一个小红点，那是古川的家乡日本爱知县。地图里家乡的地名没有标出，但古川一下就能找到。

可他看的最多的并不是家乡，而是地图的左侧——中国的中西部地区，他知道那里是中国经济相对落后的地方，他正思考着下一站的目的地。“我已经65岁了，我要抓紧时间！”

含饴弄孙的年纪放弃舒适的晚年生活，只身来到中国，古川说他做好了吃苦的准备，来南京以后他确实瘦了很多，年轻时候无法穿的限量版牛仔裤如今又可以穿在身上了。“在这里生活规律，也经常锻炼身体，这样才有机会帮助更多的中国人，将草莓的技术传到那些偏僻贫困的地区。”古川告诉我们，“我想和中国人一起分享快乐，甚至是悲伤，并通过草莓传递两国之间最大的善意。”

交汇点记者 范杰逊 黄欢   陆威/摄影

【文脉】

历史上的那些江苏“牛”

一年春作首，六畜牛为先，再过十多天就是辛丑牛年了。十二生肖中，牛是颇受人们喜爱的动物。在农耕时代，牛是农民在田间耕作的主要动力来源，在生产生活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人们与牛和谐相处，将牛融入日常生活。勤劳憨厚、任劳任怨的牛，在江苏的历史上演绎了丰富多彩的“牛文化”。

江南江北“牛地名”

在农耕社会，牛是古人最为熟知的动物之一。千百年来，江苏各地出现了大量包含“牛”的地名，反映了牛和人们生活的密切程度。

南京民间俗语：“春牛首，秋栖霞。”春天时，南京人到牛首山踏青，秋天时，南京人到栖霞山赏枫。风景旖旎的牛首山是古都金陵的文化名山之一。海拔243米的东西双峰相对，恰似长着一对牛角的牛头，古人称之为“牛首山”。同时，双峰又好似门阙，因此也有“天阙山”之称。牛首山文脉悠远，佛教禅宗中的“牛头宗”发源于此，附近又衍生出牛首大道、牛首山河等相关地名。

在南京地名宝库中，和“牛”有关的也特别多。南京城区有“牛市”“牛角湾”“牛皮巷”“牵牛巷”等街巷，保留着牛市64号秦淮古民居的老街“牛市”早在宋代就是卖牛买牛的市场。六合、江宁等地有牛头山、牛头岗、牛迹山（由牛脊山演变而来）、牧牛亭、金牛湖、金牛山等地名。其中，牧牛亭是南宋奸相秦桧的葬地，诗人杨万里在这里写有《宿牧牛亭秦太师坟庵》。“金牛山”在南京有三座之多，分别位于江宁、六合、溧水。六合金牛山最为知名，是民歌《茉莉花》的发源地，金牛湖（金牛山水库）山青水绿，有“南京西湖”的美誉。

在苏南地区，和“牛”有关的地名比比皆是。常州奔牛镇是大运河边的千年古镇，历史上曾有奔牛堰、奔牛闸。据《舆地志》载，“奔牛”之名能追溯到汉代，因金牛奔跑至此歇脚而得名。

常州的牛塘镇，泰州的牛陆庄村，淮安的金牛墩，连云港的牛山镇，镇江的牛皮坡、伏牛山，无锡的牛弄、大牛渚 、牛犊山、中犊山，徐州的卧牛山、大牛村、牛楼村，扬州的黄牛巷、牛奶坊、牛背井、牛大汪……每一座江苏文化名城，都有若干“牛地名”，烙下深深的历史印记。比如，徐州的卧牛山自古就是风水宝地，考古学家多次在这里发现西汉楚王陵墓。

在街巷纵横、密如蛛网的苏州老城区，也有若干因“牛”得名的老街旧巷。苏州地名专家潘君明说，古城内有牛衙弄、牛衙场、牛牙场、牛角浜、牛车弄等街名，前三个都与古代管理耕牛的机构有关。牛堪称“耕稼之本”，因此官府专门设立机构，凡是要宰牛，都要报该机构审批。潘儒巷附近的“丑弄”虽不含“牛”字，但“牛”正是对应十二地支中的“丑”，“丑弄”即“牛弄”。当年此地有粮仓，牛车送粮入仓后，在此休息。由于苏州已有“牛车弄”，故名“丑弄”。

“吴牛喘月”与“牛郎织女”

作为古人生活中的重要家畜，“牛”不仅被古人用在成语、习语中，也频频出现在瑰丽的民间传说中。

对牛弹琴、庖丁解牛、牛刀小试、泥牛入海、牛衣对泣、杀鸡焉用宰牛刀、牛角挂书……据不完全统计，和“牛”有关的成语将近五十个。

这些“牛成语”中有多个与江苏有关。南朝刘宋文学家刘义庆编成于南京的《世说新语·言语》（收入《江苏文库·精华编》）中，收录了晋武帝司马炎和大臣满奋的对谈，从中产生成语“吴牛喘月”。江南（吴地）的水牛怕热，看到月亮以为是太阳，就喘起气来，形容因疑心而害怕，也比喻人遇事过分惧怕，而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另一部江苏的传世名著《淮南子》（收入《江苏文库·精华编》）中诞生了成语“亡羊得牛”。《淮南子·说山训》:“亡羊而得牛，则莫不利失也。”丢掉了羊，得到了牛，比喻损失小而收获大。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古诗十九首》）”，“牛郎织女”的经典爱情传说，感动了无数中国人，憨憨的老牛在故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牛郎织女”起源于何处，目前存在多种说法。在江苏太仓，《中吴记闻》《吴郡志》等古代志书认为，太仓是牛郎织女传说的重要发源地。早在宋代，太仓就建有牛郎织女庙，如今还保存着黄姑庙、黄姑桥等文化遗迹。

江苏诗人深情咏耕牛

牛埋头工作，任劳任怨，受到了古人尊敬，很多江苏诗人写下了大量歌颂牛的诗篇。唐代苏州诗人陆龟蒙的《五歌·放牛》：“江草秋穷似秋半，十角吴牛放江岸。邻肩抵尾乍依隈，横去斜奔忽分散。荒陂断堑无端入，背上时时孤鸟立。日暮相将带雨归，田家烟火微茫湿。”江南的水牛在岸边休憩，好一派安详静谧的田园风光。陆龟蒙对牛很是喜爱，他还为供牛过冬的房屋写下一首《祝牛宫辞》：“四牸三牯，中一去乳。天霜降寒，纳此室处”；“耕耨以时，饮食得所。或寝或卧，免风免雨”。

为了给牛过冬，古人会给牛准备御寒的“牛衣”。长期在南京生活的北宋政治家王安石有诗专门写“牛衣”：“百兽冬自暖，独牛非氄毛。无衣与卒岁，坐恐得空牢。主人覆护恩，岂啻一绨袍。问尔何以报，离离满东皋。”生动表现了主人与耕牛之间的感情。王安石另一首《耕牛》也值得一读：“朝耕草茫茫，暮耕水潏潏。朝耕及露下，暮耕连月出。自无一毛利，主有千箱实。睆彼天上星，空名岂余匹。”他用充满感情的语句赞扬了耕牛埋头苦干、任劳任怨的奉献精神。

明代苏州诗人高启的《牧牛词》描述牧童间无忧无虑的生活：“尔牛角弯环，我牛尾秃速。共拈短笛与长鞭，南陇东冈去相逐。日斜草远牛行迟，牛劳牛饥唯我知；牛上唱歌牛下坐，夜归还向牛边卧。长年牧牛百不忧，但恐输租卖我牛。”此诗画面感极强：两个牧童拿着短笛和长鞭，在山岗间骑牛追逐。骑在牛背上唱歌，倚在牛身边玩耍，晚上与牛共卧。即便让牧童们终年放牛，他们也不感到忧虑，唯一害怕的就是为了交租，要把牛给卖掉。

出生于无锡的北宋名臣李纲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发人深省的《病牛》是他的代表作：“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老牛耕耘千亩，换来的粮食装满了粮仓，但它却已精疲力尽，满身伤痕，无人怜惜。为了众生能得到饱足，这头老牛宁可被累垮，倒卧在残阳之下，也在所不惜。

诗中，坚持抗金的李纲以牛自喻，托物言志，表达了为国家为苍生任劳任怨、甘于牺牲的满怀热忱和高洁品格。李纲的《病牛》也因此成为历代颂牛诗中的佳作，传诵至今。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于锋

【百家】

“家国情怀”是如何形成的

文/唐不闻

我们能从中华民族的语言文字里看出很多中国人的特点来。比如有句话：“食色，性也。”这是《孟子》里说的。另外还有一句俗话，叫“民以食为天”。这说明解决温饱问题在历史上一直都是头等大事，是大家最关注的基本问题。对吃的关注还改变了我们很多的语言习惯。比如：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们称之为“铁饭碗”；感情上面的嫉妒，我们称之为“吃醋”；占了异性的便宜，我们称之为“吃豆腐”；被人起诉了，我们称之为“吃官司”……足可见中国人对“吃”有很深的情结。

同样，中国人对“家”的情结也很深重。古代读书人立志，首先要修身，然后要齐家，再然后是治国平天下。成年以后要结婚，结婚我们又通常称之为“成家”，在过去，成家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在中国文化里，人对家庭的依赖，要比欧美文化更多。历史上，中国人喜欢过大家族生活，把四世同堂当成是一件非常幸福的天伦之乐。这样的大家族，通常会有一个大家长作为权威，整个家族俨然像一个小社会在运作。我们读《红楼梦》，或者看电视剧《大宅门》，应该都会对此有一些感性认识。从“家”推而及之，中国人对“乡”也有一种特殊感情。因为“家”是附着在“乡”这片土地上的。所以“背井离乡”是古代形容悲惨境遇的词汇，而“落叶归根”是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眷恋。中国人对家乡的情结，实际是和农耕文化发展分不开。农耕文化的特点是，你的财富和土地是捆绑的，必须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着季节和时令，该播种的时候播种、该收割的时候收割，只要收成好，能解决温饱，大部分古代百姓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家太远。所以农耕文化里的人，对家、对土地都有特别深厚的感情。

再从“乡”推而及之，就是中国人民对“国”的情结了。“中国”这个概念又是怎么来的呢？作为中华民族的一份子，还是应该对此有所了解。 1963年的时候，陕西省宝鸡县一个村民陈某在家里后院刨出了一个青铜器，因为缺钱花，就卖给了废品收购站。恰好一位宝鸡市博物馆的同志，在收购站看见了这个东西，凭着职业敏感和专业辨识，他意识到这是一件珍贵文物，于是用三十元买回馆内。这个青铜器就是鼎鼎有名的“何尊”。何尊为什么有名？不仅仅因为它是西周早年的器物，距今有三千多年，还因为在它底部的铭文里，有“中国”两字，这是迄今为止，我们发现的最早提到“中国”概念的实物。

这个铭文说：“宅兹中国”。这四个字什么意思？我们都知道历史上有一个朝代叫殷商，它的末代帝王叫做纣王。在商朝西部有个部落，叫做周。这个周部落，和西羌民族姜姓部落一直通过婚姻的形势进行联盟，姜姓部落的首领我们都知道，就是《封神演义》里面的姜子牙，实际上他叫姜尚。这两个部落联合起来，带领其他一些小部落一起向东攻打了商纣王，将其杀死并攻占了殷商的首都。于是周部落的首领周武王进行了隆重的祭天仪式，仪式之上要念一段文辞，其中就有这句“宅兹中国”。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已经占领商朝的首都，并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所以我们就知道，这个“中国”两个字，实际上指的是商朝的首都，具体位置在今天河南的淇县。它还远远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中国”的意思。周武王推翻殷商，建立周朝之后，把同姓子弟、姻亲联盟统统派到各地去建立国家，加强控制，一定程度上助推了统一的进程。但是随着时间迁徙，周王朝和各个国家的血缘关系在逐渐淡化，号召力也在逐渐减弱。所以就演变成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纷纷引领时代、互相争斗不休的局面。战国七雄之中，秦国本来是一个文化非常落后的边缘国家，是商鞅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对秦国实行了非常彻底的军事化改革。所以到嬴政（严格来说他不能叫嬴政，涉及到先秦姓氏的不同，在这里不做赘述）即位的时候，秦国在实力上已经遥遥领先关东六国，统一全国只是时间问题了。

当然，秦国也吃过一些败仗。比如有一次蒙骜率军攻打魏国，蒙家是秦国著名的将军家族。但这一次，很不幸他输给了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战国四公子之一魏国信陵君。信陵君是四公子里最有侠义精神、最具号召力的一位，他率领五国联军，痛击蒙骜。一时，这个英雄事迹传遍了中原大地，甚至传到了现在江苏徐州境内的一个乡村，这个乡村里有一名男孩，那年十岁。他觉得信陵君实在是太英雄、太威风了，他长大一定要去跟随信陵君做一名门客、一名游侠。这个少年，他的名字叫做刘邦。

所以刘邦在成年之后，毅然离开了家乡楚国，跑去投靠信陵君。但是很不幸，他去的时候，信陵君已经死了。所以他就在魏国跟了信陵君的门客张耳，当他的小弟。又过了一段时间，魏国被嬴政灭掉，张耳开始逃亡。刘邦回到楚国家乡，又不久，楚国也被秦始皇吞并。刘邦做游侠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在这时，他凭着还过得去的家产，以及学过一些字，在沛县当了一名最基层的公务员：亭长。秦始皇只比刘邦大三岁，在这个时候，两人地位悬殊，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一个是最基层的小人物。但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却是翻天覆地的命运转换。

在秦始皇手中，第一次形成了真正统一的国家。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说，“中国”的概念已经接近于现代了。但是秦帝国的国土面积，与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土面积相比，只有五分之二。另一个原因是，“大一统”的思想还远没有形成。真正让中华民族形成“大一统”思想，让“家国”情结根深蒂固在每个人心中的使命，还要交给那个基层公务员刘邦，和他的子孙建立的汉朝去完成。

我们现在的家国情怀，如前所说，有一个原因是对家、对乡土依赖的推而及之，另一个原因则是享受了国家发展的红利。普通百姓最喜欢最迫切的期望，就是生活安定、一切安好。有一句唐诗，叫做“春风不度玉门关”。玉门关在哪里呢，在今天的甘肃敦煌。这句诗的意思是，玉门关外是遥远的、苦寒的地方，连春风都吹不了那么远。唐朝的时候，玉门关外就是河西走廊、西域十三州，自汉朝以来就一直受中原王朝的保护。但是安史之乱后，唐朝自身难保，无力顾及，十三州被吐蕃占领了几十年。其中一个州叫做沙州，几十年里，每次有大唐使者路过此处，沙州人都会老泪纵横地拉住使者，问：大唐皇帝还记得我们这些陷落的百姓吗？这些百姓并没有离乡背井，但仍然心系大唐，或许这就是中国普通民众的归属感和家国情怀。

（作者系作家，汉史学者）

编辑: 傅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