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刚”教育江苏曾有探索，如今进展如何？

1月28日，就全国政协常委斯泽夫提出《关于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的提案》，国家教育部官网公开答复函，表示将深入开展健康教育和加强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相关问题的研究等方面着手，注重学生“阳刚之气”培养。这一答复在网上冲上热搜，也引起网上网下特别是家长和教育工作者的热议。

作为东部沿海发达省份，江苏对这一现象的探讨和因应更早。早在2010年前后，江苏省教育机构就有多种政策出台，近年来更是从家庭教育、国防教育等多方面采取了一系列举措。这些举措成效如何？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作了调查。

配男幼师建“男孩班”，江苏探索早

对提案中概况的男孩“女性气质化”现象，斯泽夫部分归因于教育环境，如少年儿童进入幼儿园、小学时，老师多半是女性，受女性的影响极大；幼儿园、小学的体育老师也多半是女性。

江苏有关数据一定程度能印证提案说法。2017年5月，南京成立幼儿园男教师联盟，当时该市约1.2万名幼儿园老师中男幼师仅400多人。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徐州幼师幼教集团2018年提交的一项研究成果报告显示，江苏男女幼儿园教师性别比例为1：99，男幼儿园教师占幼儿园教师总数不到1%。研究认为，由于社会生活节奏加快、职业竞争激烈等原因，家庭教育中“父亲缺位”现象凸显。幼儿期是孩子个性品质、行为风格形成的关键期，男幼儿教师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提供一种解决部分父亲缺位问题的办法，为幼儿成长提供部分支持。因此，在幼儿园中增加男性教师的比例，为孩子构建一个男性、女性教师相对平衡的教育生态非常重要。

针对江苏省幼儿教育队伍性别结构矛盾突出、男教师稀缺状况，为吸引优秀男性初中毕业生报考幼教、立志从教，江苏2010年起就开展师范生免费教育试点，每年招收一批五年制幼儿师范男生实行免费教育，当时提出力争到2020年为江苏每所幼儿园培养一名男教师。

培养政策效果怎样？以徐州幼专为例，系统的培养一定程度解决了男性教师稀缺问题。到2018年，学校培养的2000余名男性毕业生分布在省内外众多幼儿园。但学校学前与特殊教育学院院长王清风对记者直言，待遇低导致男幼师流失，这一问题也不可回避。

省内其他教育机构也拿出过应对方案。2016年，南京的南师附中新城初中开设了“男孩教育活动班”，特色课程专为男孩设计，包括体能训练课程、实验操作课程和团队拓展类、外出参观访学和口才训练课程五大类。当时的报道指出，学校经过调查发现男生阳刚气不足，学习成绩和运动很多不如女生后作出的教育改革尝试，带有“实验”性质。但2月2日记者致电该校后发现，该课程存续时间不长，目前已不再开展。

从当年探访看，体育课程被作为“男孩班”培养阳刚气的重要一环，这也是教育部答复函提出的举措之一，提出要加强体育教师配备、加强学校体育制度顶层设计。对此，省委宣传部负责国防教育工作的调研员赵清林认为正当其时，并建议对加强体育的导向予以更多强化，例如体育考核进中考、高考等。他说，江苏近年来以“崇文尚武、精忠报国”为导向，选择从幼儿园、小学、初中及未成年训练基地，再到高中、高校的省内各地各级学校为试点，加强学校国防教育特别是强化体育教育。“国防教育对培养下一代的‘阳刚之气’具有重要作用，然而多年来推行中往往有这样那样的困难和阻力。”赵清林坦言，人才培养是个系统工程，教育部门固然要承担重要职责，但全社会都要行动起来、各尽其职。

父辈常缺位，“高质量陪伴”不容易

采访中也有受访者认为，学校教育未必是导致“男性女性化”的决定性因素。年轻的麻醉科医生周毅曾就读的五年制医科大学里，护理班几乎全是女孩。“零星的几个男生就会比别的理工科专业男生性格更‘柔’。这并不是件坏事，毕竟做护理的就需要耐心和细腻，懂得照顾人嘛。”

周毅的小儿子周启睿刚过完1周岁生日。“睿睿正在学走路，免不了在家里磕磕碰碰。每次一摔跤，他妈妈就要赶紧把他扶起来，但我还是会让他自己学着爬起来。”在周毅看来，男孩子的“阳刚之气”需要从小培养、从家庭做起。“等宝宝再大一点，我肯定要陪着他多多到户外跑步踢球，既能增强身体素质，也能磨练他的意志力和耐力，以后面对挫折他也能更加从容。”

这样的陪伴并不容易一直围绕在孩子身边。《关于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的提案》就认为，男性青少年女性化一大原因是生活环境中孩子们从出生接触最多的是母系亲人。在网上网下讨论中，中国家庭忙于工作的父亲存在感不强是常见的反映。

“北漂”的江苏人冯小陆（化名）有了孩子后选择成为全职“宝妈”。在她看来，“高质量陪伴”对养育下一代很重要，因此和在企业工作的丈夫商量后，二人选择的幼儿园和公司、家庭都不远，这能让工作繁忙的丈夫能更多出现在孩子成长中。冯小陆的孩子所在的这所北京一类公立幼儿园也只能做到男女教师1:3配备，加上忙碌的丈夫，她曾对男性在孩子教育中的缺位而担心，于是上家长课程时请教了专家。她得到的答案是，大部分家庭还是会有诸如姥爷、爷爷、舅舅等男性角色存在，“能够起到一定补足作用，这是在心理学层面得到印证的。”

无论如何，父母的位置是无可替代的。2019年3月出台的《江苏省家庭教育促进条例》，在“家庭实施”一章中的法条明确的主要责任人都是“父母”，其次才是“其他监护人”，并在第十五条明确规定“父母双方应当共同履行对未成年子女的家庭教育义务”，并强调离异或者分居也应当继续履行家庭教育义务，任何一方不得拒绝履行，且“一方开展家庭教育，另一方应当予以配合”。

即使确因外出务工或者其他原因无法与未成年子女共同生活，也不能当“甩手掌柜”。上述条例规定，父母要与未成年子女住所地的村居委会、就读学校、代为监护的人保持经常联系，与未成年子女保持日常沟通联系，经常与未成年子女团聚。同时，条例还为父母更多陪伴子女列入了保障条款，规定“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参加学校家庭教育指导活动，所在单位应当予以支持”。

男性缺位，大众传媒放大和催化了什么？

不仅现实生活存在“男性缺位”现象，在南师大新闻与传播学院网络与新媒体系副教授张伟伟看来，影视作品也在重复同样的缺位“剧情”。“不难发现，尤其是在消费领域，现在很多护肤品、化妆品广告都请的是‘小鲜肉’，他们的带货能力丝毫不输女明星，也得到了越来越多资本的青睐。”张伟伟说，类似商业行为也让有的现代男青年养成了化妆、做发型的生活行为习惯。在从教20多年的镇江一高中老师郭敏观察中，近些年确实有更多的男孩明显表现出“女性化”特质，少数男孩花了不少零花钱在护肤品等上面，她分析或许与现在一些社交媒体上的“网红”有关。

无论是政协委员提案，还是网上网下对“阳刚之气”缺失的归因，大众传媒营造时尚的潜移默化作用每每被提及。曾长期在时尚圈工作的冯小陆坦言，选秀节目、偶像剧等青少年喜闻乐见的娱乐产品背后是庞大的时尚产业，其中无论是彩妆、护肤品还是衣帽鞋履，往往都需要代言男性比较“精致”，这适合时尚产业消费群体的需求，资本也就趋向于迎合这种需求。“我跟我老公讨论时，他说为什么影视行业从业者老爱写这些东西啊？如果背后没有人买单，那这样的内容是不会得到制作经费，是不可能出现在大众眼前的。”

“其实这不仅仅是一个国家的问题，整个世界都趋同于这种中性经济。”冯小陆分析，我国时尚产业是全球时尚产业的一部分，特别是其中一些主要品牌的传播计划全球统一，“不会说每个国家特别为你定制”。这些舶来品传播计划和产品设计往往倾向于中性化或更为女性化，因而对青少年的影响就更趋复杂。“当资本在追逐利益时，是不会去考虑追逐会给社会带来怎样的影响的，所以我觉得这也是为什么要约束资本行为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冯小陆说。

谢飞是一名初二男生的妈妈，前段时间她翻到一张图片，是她小时候喜欢的动画片主人公希曼。“剧情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希曼是聪明机智还会变身，变身后拥有豹的速度、鹰的眼睛、狼的耳朵。”谢飞说，“这是我们少年时的偶像，动画片里健壮的人物形象，应该是符合我们传统观念中对男性‘阳刚’形象的理解。”在孩子的教育中，谢飞希望除了家庭的努力，社会也要营造积极的环境。

时尚传播背后有利益的影子，传播爆款话题也有利益牵连其中。张伟伟认为，虽然政协委员提案本身以及培养男孩子“阳刚之气”的探讨，都具备社会价值，但网络讨论的来势和发酵速度已远超提案本身。网络舆论场的“众声纷杂”，除了网络发声成本低、门槛低的原因外，自媒体对流量的渴求和追逐，也是重要原因。

“越是极端，越被鼓励，网络舆论场陷在利益的漩涡里走向了现实的对立面。”张伟伟认为，社会发展进步需要形成大众共识与集体智慧，因此网络舆论应该被更有效引导。“我们应该重视与尊重多元、小众的意见，但如何让多元的、分散的意见，整合成一个集体的、共识性的意见，还是需要专业性的主流媒体形成合力，从自媒体的‘跟跑者’转变成舆论的‘领跑者’，二者达到平衡性共存。”

包容多元，优秀品质与性别无关

回到这次讨论的起点，南京审计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指导中心、江苏省大学生心理危机预防与干预研究中心讲师蔡远提出，与其过度关注“男性青少年女性化”，不如在孩子成长的各个阶段，通过心理教育先提高个体的心理健康意识，并在全社会进行心理教育和科普，营造社会包容、开放的氛围。

作为男园长，南京市鹤琴幼儿园园长张俊从心理学研究角度指出，国内外都发现双性别特征的孩子更有创造力，更能够成为未来社会的复合型人才。“比如说细心的男孩去从事护士工作，他可能会把男性的性别优势和女性的性别优势结合起来，如果这些优势都能够充分发挥出来，他可能会成为一个比女护士更好的护士，男幼师也是一样。”因此张俊认为，无论从价值取向上还是从实证研究看，都不应强化传统社会固化性别角色的模式。“事实上人类学的研究也发现，性别角色也是一种文化塑造的结果。”

在线下采访中，记者也感受到了更为包容的态度。例如周毅认为，“男性女性化”提法就值得商榷。“女性化难道是个贬义词吗？相比于男孩，女孩更细腻、更有耐心，也更谦逊，这些都是女性性格上的优势，也值得男性学习。”

“都2021年了，怎么还有这样的传统偏见！”今年50岁的周舟是一名公务员，女儿已上班两年。她认为，多元化的社会中每人都是独立个体，只要有健全的人格和健康的心理，有责任、有担当，不论外表如何、活成什么样都不应被指指点点。复旦大学研究生张钰认为，男孩子的阳刚之气“必须有”和主动选择是两个概念，一个人可以选择成为阳刚的、儒雅的、细腻的人，而不应被强加“阳刚之气”。

“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责任都是育‘人’。问题回到本质还是人的问题。社会应该关注一个人的道德、情操，而不是他的外表怎么样。”蔡远说。

阳刚之气，不应分男女

但是毕竟，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对下一代的培养不仅是每个家庭的事情，更关乎到国家、民族的前途与命运。”赵清林表示，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成长是每个家庭的心声与希冀，但从国家和社会角度看还应有更高的标准。

这样的标准是无关性别的。“如果阳刚是指言谈举止和精神思想层面，以及担当责任、正直勇敢等类似内涵的话就无需强调性别，这是社会对于每个人的要求。”张钰的观点也是许多受访者的共识。周毅认为，不论外表长相是否“女性化”，最重要的是培养独立的性格和敢于担当的责任感，这样的品质是不分男女的。蔡远也认为，人之所以为人，重要的是人心和人性，这些特质与性别没有任何关系。

在省妇联《莫愁》杂志执行主编沈英芝看来，阳刚之美是不分男女的。“我们承认性别的生理差异，但‘阳刚’强调的不是男女生理差异，而是男女都应该追求的一种优秀气质：外有健康强壮的体魄，内有阳光坚韧的品格，受得了艰难挫折、扛得起责任担当。”赵清林提出，人的外貌温和并不代表缺乏阳刚之气，真正的“阳刚之气”应当是崇文尚武的。“‘崇文’是指培育威武不屈的文化阳刚之气，当然还得兼具‘尚武’，野蛮其体魄。只有二者结合，才能培养出真正阳刚大气。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需要培养更多‘崇文尚武’文化自觉加‘精忠报国’精神自觉的下一代。”

就在2020年，千千万万各行各业的中国女性都在以“向阳生长”为社会刻下美丽的印记。沈英芝举例说，乡村教师张桂梅、“敦煌女儿”樊锦诗、带领科技战疫突击队的“人民英雄”陈薇，以及无数奋战疫情防控一线的女医务人员，“回首激荡100多年的妇女运动史，历史的每一步前行，都离不开女性的‘阳刚’力量”。

“应当将‘男女都一样’从口号落实到社会生活的每个细节，把男女平等的基本国策从理念贯彻到每个环节，才能让‘他们’和‘她们’都能更好地实现自己的美丽人生，也才能激发起更强大的阳刚之力。”沈英芝说。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陈月飞 胡安静 蒋明睿 沈佳暄

编辑: 林惠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