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五角星
柜子上的红漆斑斑驳驳,露出一条条棕黄色的带着裂缝的木纹,漆皮朝外卷翘着,手在上面摁一摁,它们便悉数四分五裂,落在木缝里,有的无声穿过裂缝,飘向了地面。
裂纹在长柜子上横向延伸,伸进了一套落灰的白瓷茶具的底盘下,又从红彤彤的烟壳下游出来,再向左,细细的烟飘了出来,香的,一绺一绺的,在空气中慢慢流动着。裂纹戛然而止了,在一颗金色的星星前面。
那颗星静静躺在那儿,金子做的,眼睛大小,薄薄的,闪闪的,似乎根本不应该是这个又老又破的柜子上的东西。细看它,其中一角的角尖被折断。星星的后边,是一张黑白照片,用玻璃封好了,玻璃上满是细细碎碎的划痕,木框也褪了不少颜色,边角光滑,没有一点灰尘。细细碎碎的划痕下,是一张年轻青涩的脸,衣领整整齐齐的折着,微笑着。
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但他,他的那颗星,却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凝视着那微不可查的断角,我的掌心隐隐作痛了起来,那是戒尺打过之后掌心肿起的刺痛。星星的金色,夏日的虫鸣,疼痛,泪水,混合在一起,旋转,扭曲,将我送回了几十年前那段艰辛的时光。
啊,对了,那个人是我曾祖父。
那年夏天,曾祖母一边给我手心抹药,一边细细回忆,给我讲述关于那颗星星,和我的曾祖父,在过去某段艰难时光里的故事。金黄色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树缝,在地上,我的衣服上,曾祖母的脸上,印出了一颗一颗星星的形状。
“那时候还在打仗,老头子他才十几岁......”
那时候还在打仗,曾祖父才十几岁。在学堂里念了几年书的曾祖父某天回去,找不着家了,被炸了,他便一头扎进了征兵的队伍中,打仗的大部队中走散了好几支小队,曾祖父所在的就是其中一个。他们兜兜转转,从北边刚过了淮河,解放战争胜利的消息就传来了。队里青年都喜极而泣,有家的都奔回了家,曾祖父和队里另一个无家可归的马姓青年寻了附近一个小庄子安了家。庄子里十来户人家,家家茅草屋,生活惨淡的很。
“就是那个时候,我碰见了老头子,他看上我了。”曾祖母笑了起来,脸上每一条深深的皱纹都在笑。
贫穷的人家婚姻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两个人看对了眼,曾祖母家里人同了意,赶上了过年就草草结了亲,无家可归的曾祖父也就拥有了自己的小茅房子,有了自己的家。
生活毕竟是艰难的,靠着一小块地,勉勉强强能不饿死罢了,熬了两年,土改传到了这个小村子里,一家划了几大片地,家家都积极起来了,种粮食,种桑树,不过几年时间,家家都能圈个猪圈养几头猪了。几年里,后大堤建起了一座砖窑,家家户户都去烧了砖一块一块堆起了自个儿的砖瓦房子,生活就这么渐渐好起来了。
那颗星星被曾祖母捧在手里,被轻轻抚摸着,曾祖母叹了一口气,道:“老头子一直有个愿望啊,就是能入党。”
是啊,入党。曾祖父少年便想加入中国共产党,以至于在解放战争期间义无反顾加入了军队,可惜直到成家有了孩子过了年龄,依旧没有实现。村里也有党员,村大队的队长,不知道从哪里调过来这个偏远的小村子,曾祖父馋呀,可是没有办法。
可是不是共产党又怎么样呢,能做的事一样做。曾祖父念过几年书,闲下来就在门口空地上摆几张小板凳,村里唯有的五六个孩子就坐那儿听他念书,念到最后总免不了要听曾祖父重复几遍,“等你们长大了啊,有出息了,一定要入党,中国共产党,好啊!”孩子们总嘻嘻哈哈地从曾祖父那儿抢了一把糖,跑回家去。我能想象到,祖父目送着那群孩子跑远,轻叹一声,眼中是无奈和殷切的期待。
哦,差点忘了,那位马姓青年也是共产党员。他念过半本医书,在村里扎根后自己还继续研究了起来,人过中年时,买了各种药、药水、吊瓶、针,专为村里生病的人打打针开开药,起初人们还有些不敢,后来去过的人好的快了,加之村子离城里远,大家才渐渐习惯去马先生那儿看病买药。我们这村里都称医生为“先生”。孩子对马先生是又爱又怕的,怕他的针打上一针屁股能疼好几天,爱的是他那里的糖丸,甜滋滋的。
“老头子心肠太好了,天天去教那些孩子念书,有点钱买了果子和糖全散出去了,别人家电跳了,水管子裂了,他都要去帮个忙,你说说他,瞎操什么心呐。”曾祖母撇撇了干瘪的嘴,嘟囔道,“还不是当不成共产党。”
可是那又怎样呢?曾祖父天天对着马先生叨叨,你看看你都入党了,我怎么就没机会了呢。念是念着,事却一件也没少干,有事没事摸着一本已经被磨得毛边了的党章读读背背,心满意足像是已经实现了愿望一样。
改革开放了,经济发展起来了,村里的路也修得好起来了,五十年前磕磕绊绊的十多里土路修成了水泥路,村里人每个月都会去镇上买买东西了。曾祖父带着他从小戴在脖子上的金锁,找了镇上的金匠,硬生生把那把雕花精致的金锁打成了一颗五角星。
六十多岁的曾祖父依旧念书给孩子们听,依旧帮别人家的忙,依旧在马先生的墓前对他絮絮叨叨,依旧翻着党章,不同的是,他每天都带着那颗五角星,有事没事掏出来看看,摸一摸,心满意足。
傍晚,蝉声消停了下来,风渐渐凉爽了起来,曾祖母摸着五角星,指着一面对我说:“我记得当时上面是刻了字的,好像是‘为人民服务’什么的。年代长了,都磨掉喽......”
......
“咔——”我轻轻摁碎一片翘起来的漆皮,它应声而碎。香的一条细烟袅袅飘了上去,染了一屋子的香味。五角星依旧躺在那里,仔细看看,表面的确是有模糊不清的字的印子。
透明的玻璃后,曾祖父笑得灿烂。
作者:南通大学机械工程学院 堵梦燕
本期整理 张宣
统筹 杨频萍
策划 沈峥嵘
编辑: 谢诗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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