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赵继平

中秋，月圆。又是一年一度，一个轮回，生命就这样交替着，谁都无法阻止。

我又想起家乡的土月饼。家乡的月饼皮是酥脆的，咬一口，能掉满地的渣。大人们怕浪费，吃月饼时两手捧着，娃们的嘴则对准了炕，把掉在炕上的渣渣舔个精光。要说月饼有差异，差就差在馅儿。光景好的人家，月饼馅五颜六色，核桃仁、瓜子仁、葡萄干、青红丝之类的稀罕东西聚集在一起，穷人家的月饼馅则全靠红糖打底，但月饼的酥香没什么两样。

进入阴历，村里少数几家人会在院子里垒起锅灶，人们像过年一样，提着面粉，拎着做月饼的馅料，选择临近的点位排起长队，边等着烙月饼，边拉呱家长里短的闲话。对我家来说，烙月饼是件大事，再难也得烙，毕竟是过节，怕村里人笑话。每年烙好的月饼要给奶奶过数，大人该分几块，小孩该分几块，奶奶的心里全掌控。分月饼时，我们是讨好奶奶的，她不敢偏心，谁也不能多分一块，分到的月饼大人孩子各有存放的地方。奶奶把多余的月饼一五一十数着，放在她住的窑洞里的那口大缸里，缸口铺上一张塑料纸，孔扎得密不透风。从此，那口大缸是我们每天的念想，不到见了缸底，埋在心底的欲念不会打消。

月饼真正派上用场的不只是中秋的夜晚，还是庄户人下地干活的干粮。八月，正是收割繁忙的季节，庄户人把毛巾搭在脖颈上，只顾低头割田，远远就能听到“唰唰”的镰刀声。这边割倒，那边肩扛、驴驮地运回打谷场。渴了，一碗热水，饿了，一块月饼，肚子便很快鼓鼓的，像牛一样倒在大树底下。

中秋团圆，庄户人家并不讲究，只是在稍闲的时候走亲戚。中秋节前后走亲访友是有道理的。新粮下来，庄户人就有了底气，带上自家的月饼，七姑八姨地走上几天，返回时带回的还是月饼，那种交换，比如今的人情世故多了几分真诚。

皓月当空，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如同父亲的眼泪。我拿起一块月饼，女儿却遮拦起我的欲望。我知道我的血糖偏高，闻了闻又放下——味道和儿时一样的幽香。

月饼是家乡过中秋不可缺少的东西，醋也是。家乡人以爱好食醋而全国闻名，当地至今流传着这样的谚语：男人不吃醋，感情不丰富；女人不吃醋，家庭不和睦；小孩不吃醋，学习不进步；老人不吃醋，越活越糊涂。

这话有点过头。因为醋尽管是调味品，平时能吃到的也不是一般人家，像我这样的家庭是吃不起醋的，取而代之的是奶奶腌制的酸菜汤。我幼年的记忆中，甚至很少吃到一顿像样的饭，蒸一顿莜面也要念叨三四天。隔壁三大爷家常吃，吃的时候故意端着饭碗，圪蹴在两家共用的土坡上，嘴里咀嚼着滚烫的莜面窝窝，还不停地喊着：“那人（自己的老婆），下次盐汤里多放点油……”三大爷喊着，窑洞里的女人应着，油炝盐水蘸莜面，那可是庄户人家的上等好饭。

醋在我的记忆里，有两个节日是不能少的，春节和中秋。不过，吃醋不是目的，饺子才是诱惑。中秋的饺子格外勾人，道理很简单：秋忙季节，人们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冬天积攒起来的肥膘，伴着汗水全都洒进了黄土地，除了烙月饼，一顿饺子就是对全家人的犒赏，谁家吃不到饺子，证明日子过得太恓惶。

吃饺子蘸醋是北方人的习惯。供销社的角落里摆着一口大醋缸，口大底细，两三个人围不拢，平时很少有人光顾，被一块发黑的棉布球塞得严严实实，散发出来的醋酸味和糖果的清香交织在一起，或酸，或甜，缓缓地从门市里溢出来。放学后，我故意兜个圈子，贪婪地嗅一口，浑身都起了精神。

中秋前后，供销社的售货员也比往常忙碌。一大早，母亲递给我五分钱，刚好是一斤醋钱。我把装过葡萄糖水的药瓶子放进了书包。放学的钟声响过，我一口气跑到村中心的供销社，喊着售货员买斤醋。售货员懒得看我，直到递给他那枚五分钱的硬币，才笑了笑。攥在我手心里的钱币与汗水黏在一起，用力一甩，在玻璃柜台上打起了转转，逗乐了售货员：“小子，好像没有见过你花钱吧！”他随口的一句，刺痛了我。我瞪着眼把瓶子递给他，他接过瓶子，插进铁皮做成的溜子（漏斗），右手拿起一根竹竿制作成提提，一提正好一斤，倒入溜子里。我双眼紧盯瓶子，看提提装满没有。溜子溜子没有插好，醋沿着瓶壁下泄，很快溢过瓶颈，心里急又不敢说，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少漏点出来。走出商店，恨不得抱着瓶子喝上几口，解渴又解馋。

到家时，月亮刚露出笑脸，如同煮好的饺子一样动人。饺子汤弥漫了整个窑洞，父亲吼着“先供月亮！”他指挥我们在院里摆一张饭桌，上面放满了月饼，还有生产队分来的西瓜，以及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全家围坐在一起，家里的那条大花狗也来凑热闹，我生怕那些好吃的东西被它洗劫一空。供完了月神，奶奶把最大的一个月饼切开，全家有多少人，就切多少块，切的时候要从中心下刀，切成尖尖的长块。月饼吃到嘴里酥酥的、甜甜的，回味无穷。

——那会儿我还不懂事，稍大些才知道，供奉月神的真正意义是祈求全家团圆。

月亮公公到底有没有吃，我还是很好奇的，只记得奶奶在每种吃食上用指甲掐一点点，朝着月亮的方向扬起，惹得大花狗连滚带爬地往沟坡扑，当然，结局都是一样的扑空。我不顾一切，咬一口韧性十足的饺子皮，又烫又有嚼劲，带着油珠的饺子馅，散发出浓郁的香味。饺子在喉咙里翻滚着，没嚼几下，就囫囵吞枣地咽下去。父亲这才想起那瓶醋。

父亲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醋，下意识地闻闻，味道不够，索性一口喝下去，这才觉得不是地道的陈醋。眼看父亲要为那口醋动怒，母亲连忙承认了她的捣鬼。原来，母亲舍不得吃醋，把醋碗倒进了水，一半水，一半醋。父亲摇摇头，闭上眼睛，竟然落泪。父亲一生中很少落泪，他的眼泪使我变得更坚强。

离开家乡近四十年，真正陪伴母亲过中秋只有一次。刚进门，就和家人包顿饺子，包着包着，情就浓了。吃着饺子，和母亲拉起了家常。母亲说，奶奶活着的时候埋怨她饭量大，讲的时候倒是没几分气愤，反而惦记了奶奶，说要是老人活到现在，油盐酱醋根本不缺，每天吃肉也不在话下。母亲没见过多少世面，却在饭碗里体会到了啥样的生活才叫小康。

在这个热闹的城市里，没有家乡的月亮，我本来不想哭泣，却怎么也忍不住热泪长流……

编辑: 冯圆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