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江苏、吉林、海南……当来自天南海北的几个女孩通过网络相识，她们决定在南京开启一段“共居生活”。她们大都在三十岁以下，有的还在上学，有的单身，有的在婚姻的大门前转身离开。她们一起做饭，一起娱乐，在生病的时候互相照顾。

她们形容彼此是“邻居以上，家人未满”的关系。

根据2021年中国统计年鉴，全国共有家庭户49416万户，其中“一人户”有125490007，超过1.25亿。当“独居”的人越来越多，独居的话题越来越热，在社交媒体上搜索“独居女性”，映入眼帘的常常是“保命指南”、“救命神器”。这样一种新型的“共居”模式，是否能够提供一种新的选项？在更广泛的意义上，这又能否成为一种新的“家庭”模式？

奔赴

共居，也就是共同居住。在先行步入老龄化发展阶段的欧美社会，“共居”的生活模式已经趋于成熟，有着共同居住需求的人，选择与自己生活理念相似的朋友，共同制定社区运行的规则，定期举行公共活动，建立互助关系，相互扶持。

对今天要讲的这群女孩而言，“共居”更像是一种探索，是一种介于“合租”和“同居”之间的关系，她们在物理空间上彼此独立，却在精神上紧密连接、互相慰藉，在独自漂泊的城市生活中，试图维持一种比“邻居更近”，比“家人更远”的平衡。

“你别听谁的话，你已经很棒啦……”周末是女孩们“共居联盟”的“KTV日”，推开包厢的门，这句歌词跳进耳朵。不同年龄、不同装扮、不同风格的女孩正用歌声自由释放着自我，欢声笑语里，一种奇妙的情感连接正在建立，也似乎让她们每个人都被鼓励和温暖的光环萦绕。然而就在两个月前，天南海北的她们还没想过，会和这样一群女孩建立这样的家庭结构，过上这样一种崭新的生活。

一一，32岁，是共居联盟发起人之一。她给人的感觉更像是蒲苇，柔弱但坚韧，身上带着一股叛逆的劲儿。这种叛逆来自在寻常轨道上行走的“不适感”。和大部分普通女孩的人生一样，在北京的公关公司做过白领，自己创过业，也有过一段差点结婚的恋爱。墨守成规的人生过久了，她开始关注自我成长，开始有更多对亲密关系的探索和思考，也开始正视自己的选择。

卸下那些“枷锁”，她对人生掌握了更多主动权。为了买房，她甚至找了一份地产中介的工作，打入“房地产内部”，不想再踩租房踩过的那些坑。随着专业知识的积累，她收到了几位网友关于租房问题的咨询。“饭饭和阿童在群里聊起女性共居联盟，但她们担心租房合同里的法律风险，想找我推荐律师咨询，没想到我们一拍即合。”

这样的模式对于发起人一一、饭饭和阿童这样的年轻女性而言，会不会更加经济实用，满足大家现阶段的居住需求呢？抱着一种做社会实验的心态，一一决定飞来南京。

居住关系在所有关系中，拥有一种独特的磁场。生活习惯、情感需求、分歧化解.....无一不藏在柴米油盐的琐事中。“大学的室友是分配的，但我想主动选择自己的居住伙伴。”在南京上大学的阿童早早放弃了宿舍生活，开始独居。“掌握主动权”的想法也与刚毕业的饭饭不谋而合。

三位发起人碰头了。第一件要解决的事就是选房子。只要租过房的人大抵都能明白那些“鞋里有石子”的痛，退租不退押金、和室友闹矛盾、分摊不均的费用、难以维持的公共区域卫生，生活里这些不起眼的“小事”，都像鞋子里的石子一样，把人折磨得不轻。

摆在她们面前的问题同样不少，房子要足够大，有独立的几个房间和公共空间……走遍南京各个区，看了十天房，她们才定下一套位于江宁区的别墅。三层楼，五个房间，客厅、露台都足够大。唯一美中不足是地方有点偏远，“最初想的是面向一些数字游民或自由职业者，或者准备考试不需要通勤的人。”一一说。

既然是共居联盟，就不同于合租的室友，更像是寻找理念一致、相互尊重和支持的女性朋友，共同抵御女性独居风险，共同成长，面对生活和工作中的困难时不再孤单。

女孩摩卡在小红书刷到招募共居者帖子后，来看了房。“我之前在国外读书有被跟踪过的经历，一直有些惧怕独居。去年回国后，辗转从武汉来到南京。”和饭饭第一次见面，她们就度过了一个一见如故的下午，两人聊家庭观念、聊生活经历，甚至忘记了时间，于是摩卡毫不犹豫就签了一年的租约。

在浙江湖州工作的颗粒，是某高校老师。“每到放暑假阶段，从平时的忙碌里空下来，我就格外需要朋友。”她早上10点在网上听了一一的介绍，下午1点就到了南京，试住了两天后，她决定在这里短租度过暑假。

五位女孩通过协商建立起了一套可视化的共居法则。聘请一位阿姨负责日常打扫卫生和一顿午餐，家庭开支完全分摊，家务劳动轮班执行。洗碗、做早餐、采购……这些琐碎的家务事被清晰地呈现在一张表格上。细细阅读才发现，维持一个家庭的正常运转的，原来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又或许是这些小事曾经不清晰的边界，给了居住生活那么多的矛盾和压力。当被问起这样的表格是否会带来压力时，女孩们很坦然：“直观的呈现反而少了很多说不出口的委屈和矛盾，也不用把太多的力气花在规划生活上。”

她们的冰箱上贴着一张菜谱，按日期写满了家常菜的名字，这张菜谱代表了女孩们对于生活的热爱，也投射出这个陌生人组成的家庭里逐渐升腾的烟火气。

从陌生到熟悉，不仅仅是彼此的口味，更是生活习惯和女孩们的情感连接。就这样，一个由女孩们组成的“家”亮起了温柔的灯。

陪伴

女性常常会对物件投射更多的情感。

走进这栋女孩们共居的别墅，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用女书写着“天下姐妹，金兰一家”的门帘。女书是目前世界现存的惟一一种女性文字。除了门帘，娟秀的女书字体也出现在她们手里的扇子和客厅的摆件上，这些是阿童和颗粒的作品。

女书里展现的女性友谊和力量，被刻进她们每一寸的生活痕迹。别墅楼梯下的三角区域，一一用网购来的PVC水管做了一个大鞋柜，从设计到丈量再到制作，都由女孩子们一起完成；客厅里一面巨大的书柜是她们从楼上主卧搬下来的，先拆成一块块板子搬下楼、刷完漆再组装回去，耗时整整两天；厨房里的柜子也粉刷一新，还安装了“脚”，垫高避免柜子受潮；长长的办公桌上是大家的电脑，在这里可以一起办公、学习、读书，也可以玩桌游；柜子里工具箱、日常药品一应俱全……

摩卡搬家那天，房子里的女孩们全员出动，借空了小区里的拖车，帮搬家师傅从小区门口把一车车行李拖到楼下。一一带着摩卡一起做衣物收纳，也是第一次，摩卡用了电动螺丝刀固定桌板。“把视频发给我妈妈，她直呼我终于长大了。”

物件以外，“家”这个空间也容纳了许多情感期许，它和成员所处的人生阶段、生活状态息息相关。

毕业至今，已经独居了十年的颗粒，吃饭曾是她生活中最随便的事情，三明治、沙拉，什么能最快填饱肚子就吃什么。而现在，炉灶每天按时“嘭”地亮起，饭菜香气很快就能溢满厨房。

颗粒自创了桌游，大家一起试玩的时候，总是爆发震天的笑声，把屋子填得满满当当。这个画面被颗粒记在心上，提起来就感到温暖。“我也会担心等暑假过完，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家里，要重新适应孤独。”颗粒笑着说。

阿童看起来是最内向的一个，干净利落的短发，瘦弱、单薄、音量小是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但在这里，任何声音微弱的发言都能得到尊重，每当阿童说话，其他人都会安静下来，静静倾听。

当被问起“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时，她说起了一个最平凡不过的瞬间。那天她在厨房洗碗，客厅里的女孩子窝在沙发上看她剪辑的视频，不断惊呼“阿童你真厉害啊！”

不习惯接受赞美的阿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客厅里的饭饭鼓励她：“阿童，以后别人再夸你，你要说‘是的！我真棒！’”阿童犹犹豫豫跟着重复，一次比一次大声，整个屋子都回荡着大家互相说“你真棒”“我真棒”的声音。

阿童说，是这群共居的盟友给了她自我肯定的勇气。这个小小的“家”承载的，是女孩子们在新的连接里诞生出的勇气和友谊，这种陌生又熟悉的陪伴感、支持感、共鸣感不断鼓励她们自我觉察、正视自己。

在物理连接和情感陪伴以外，还有如同藤蔓一般生长的相互扶持。“独居”意味着在脆弱、绝望、生病的时候只能自己面对。而共居则拥有了一群危急时候在身边的家人。

饭饭有天早上起来肚子疼得厉害，大家七手八脚把她送去附近的医院，挂号、缴费、挂水，在她身边忙来忙去。“之前生病都是一个人，那天有她们在身边，现在回忆起来疼痛感没了，只剩下幸福。”

家里的灶具坏了，也不用因为一个人要面对男性维修师傅而感到害怕。有家人在，消除的不仅仅是不安全感，更是有人陪你一起解决麻烦的“安心”。

艾里克·克里南伯格在《单身社会》中写道：“独居生活的兴起改变了人们对自身、对亲密关系的理解，也改变着人们成长与成年的方式，也同样改变了人类老去甚至去世的方式。”

在与这群女孩相处的过程中，总能感受到比“居住”这个概念更大的意义。独居的吸引力，来自拥有不被打扰的空间和边界，但共居，能重新定义与他人、与世界的连接。

无论共居还是独居，或许都没逃开一一强调的关键词“自由”。在她看来，人生最大的难题是“关系”，关系不是人能控制的，而自由是可贵的。于她们而言，这从来就是一个自由的“联盟”，没有任何租房合同以外的“契约”，共居者并不需要为彼此的关系负责。也许有一天共居者们互相觉得相处不舒服，联盟解散了，这些结果都是发起人们可以接受的。无论是物理连接或是情感连接，她们想通过这种方式，探寻更多生活方式的选择，让更多女性朋友知道，当需要支持的时候，是可能存在这样一个家人朋友之外的社会支持系统。

一一也坦言，她现在不过30多岁的年纪，未来她的想法也可能会发生变化，“但是这个阶段，我愿意为这种生活模式做一次尝试，为任何自由的选择，增加一些底气”。

共居模式的未来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正如戴锦华所说，个体生命的印痕，或许是时代网罗的蛛丝。通过这些蛛丝，或许，能编织更自由的世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所有人物均为化名）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蒋明睿 赵晶

编辑: 杨易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