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艺周刊:回溯你的艺术生涯,与画结缘,起源何时?
周京新:我从小就喜欢画,小时候挺淘气的,经常乱涂乱画,在地上画、在人家门上画。小学第一节美术课,老师一看我画得不错,叫我到黑板上画给大家看,记得我当时画的是延安,画了延河、宝塔山。同学都很羡慕我,因为我可以随意用老师的彩色粉笔。
我上大学之前,在火柴厂做工人。我在工会工作过,出宣传标语,也设计过火花图案。一些苦活我也都干过,锯树、刨皮、打包,我都会。后来一心一意要读美术,我就去考大学。现在一路走来,一直在南艺美院教书,还在省国画院、省美协,前两年还当过省美术馆馆长,可以说一直没离开过美术这个行当。
■ 文艺周刊: 20世纪70年代后期恢复高考,给所有人带来了很大的机遇。你读的南艺那一届美术系比较传奇,出了很多人才,印象比较深的经历有哪些?
周京新:我对南艺感情很深厚。我1980年考进南艺,也是一样经历过艺考,很多人在一个大房间里,考得满头大汗。有一年,我给美院学生上“开学第一课”。我说,请第一次就考上大学的人举手,大家基本上都举手了。第二次考上的?少了很多。我说,第三次考上的举手,底下就笑了,说第四次考上的举手?没了,我举手,底下哄堂大笑。我说,你们都比我强。
我们那届南艺美术系总共九个人,四个人学油画,五个人学国画。有时候我们国画班出去写生,就两三个老师跟着我们五个人。我们那个年代的大学生,考虑得比较简单,没有那么多的参照。经常在一起讨论艺术,会争执到面红耳赤,甚至吵起来、打起来。那时候,从南艺要先走到草场门,才能坐到公交车去鼓楼、新街口。新街口新华书店、古籍书店我们常去,还常常跑到南博。现在学生临摹的都是高仿品,那时候简直不可想象,都是很差的印刷品,但大家没有因为条件差就甘愿打折扣。相反,求知的欲望更强烈,人人都迫不及待地要充实自己。
■ 文艺周刊:当时南艺的风气对你整个艺术信念的塑造,起了怎样的作用?
周京新:我还记得那时候入校,有个口试环节,老先生们坐一排,考生挨个进去,大家很紧张。还记得谢海燕老先生风度翩翩,面带微笑。老师问:“你最喜欢谁的画?”考生要赶紧说出来。
这个问题对于艺术而言为什么重要呢?我个人总结,大学教育四年最大的作用,就是让你能树立一个基本判断,什么是有品质、有格调的艺术?在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判断之下,你才能构建起自己的艺术理念与艺术品位。
■ 文艺周刊:有一种说法,叫“美术史就是一声不响的大规模淘汰”。美术史上能留下来的只有经典,作为个体怎样才能在历史长河中避免这种淘汰?
周京新:在这种淘汰面前,我们既要有坚定的信念,同时也不能盲目自大,尤其不能说空话,明明是在模仿别人,你还在讲自信,这就可悲了。这个会遭到历史的无情抛弃。
面对经典,我们现代人容易有一种误区。有些人认为,前辈大师画得这么好,我们只能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永远也超越不了他。然而艺术并不是这样的,你并不需要去跟他PK。这是一种比较幼稚、也是偏差度极高的想法。
无论是自己搞创作,还是带学生,我都倡导对历史经典的敬畏之心。历史经典的辐射力可以一直伴随着你,只要你心里有它,它像一个隐形的“加油站”,你对它的认识越深越透,这个加油站的储量也就越大。但是你一定得走自己的路。只有确立了这么一种关系以后,你的敬畏之心才有价值,否则就是盲目崇拜。你不能像谁,尤其不能像自己的老师,这是最低级的一种做法。你模仿了谁,其实别人都能看出来,就相当于你拿了一件别人的衣服套在身上,好看吗?
关于艺术理念,我认为它指向两个维度:一是向外部经典的学习,二是自我内心的修炼。归根结底,我们要学会观照自己,修炼滋养自己。
■ 文艺周刊:您一直称自己是“笔墨派”。在您的艺术轨迹中,是怎样继承经典 “笔墨”又不断推陈出新的?
周京新:我一直认为,中国画最独特的语言就是笔墨,我们要不断构建笔墨、丰富笔墨、延展笔墨。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前期,从本科到研究生阶段,我参加包括全国美展在内的大型展览,基本上送的都是工笔画。但是我自己总觉得再往前,好像没有多大的创新空间,就尝试着往水墨写意的方向上转型。
大学时,我用水墨写意的方法创作了沂蒙山人物的《山娃娃》,一不小心参展、还发表了,拿到了十块钱稿费,那个兴奋啊!这给了我很大信心。后来到了毕业创作,学校给了我60块钱路费,我就一个人跑到水泊梁山去考察写生,回来之后画了《水浒组画》,也参加了全国美展。
后来我尽量还是想创作写意绘画,但是总找不到感觉,最后总算有了一个契机。那时候我刚毕业不久,学校派我到新疆去支教。当时新疆的美术材料很匮乏,我原来一直用长锋羊毫,后来没办法,买了一支不太长锋的狼毫,给了我完全一新的感觉。这也算是个契机,自己就靠着这种新感觉,试图构建一种写意的画法,完全是靠笔写出来的这么一种感觉。
■ 文艺周刊:后来您创造了一种鲜活的水墨形式,被学术界称之为“水墨雕塑”,到底什么是“水墨雕塑”?这个灵感来源于什么?
周京新:雕塑和水墨,看起来没有关系,但是在我看来就有非常大的关系。我的“水墨雕塑”是用大笔大墨,“写”出水墨的体积感。其实我当时也就是受雕塑的影响,包括像罗丹,还有一位瑞典不太为人所知的雕塑家彼德森,我在一个刊物上看到他的作品,给我影响很大。有时候我会把花鸟画家、山水画家的画挂在那看,画的时候就从里面吸取灵感,包括八大山人的东西。
1985年到1995年,整整十年我埋伏下来,基本上没拿出什么完整的东西。十年磨一剑,磨得有初步成效的时候,搞了一个小展,大家一看,哟!完全变了。我也隐约觉得,“水墨雕塑”这把剑磨得差不多了,可以出去派派用场了,就逐渐开始绘画题材的延伸。
■ 文艺周刊:后期你创作题材的丰富性大大拓展了,是怎么样拓展到水墨园林、戏曲人物的?
周京新:其实坦率地说,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很痛恨画花鸟、蝴蝶,总觉得那是女孩子气的东西,但现在芙蓉、蝴蝶,我都画。以前我没想过要去画苏州园林,只是觉得苏州园林很漂亮,画它干嘛?我也没有想过自己用水墨去表现戏曲人物,关良这些老前辈画得很好嘛。但我现在这些都画。这其实隐含着人对生活态度的一种转变。它是根据你艺术创作的探索在不延伸拓展的。所以,你永远不要封闭起自己的触觉。
这种艺术上兴趣点的转折,我觉得与自己的探索有关,与生活的阅历积淀有关,也与传统经典的影响有关,它们之间彼此映照,综合起来推动你发展进步,不是孤立的。所以做艺术,你要始终保持干净的眼光,干净的触角,去体验它的状态。一张白纸,才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如果你自己心里面装了太多不该装的东西,你的感官当中就有了很多异物堵塞,怎么可能保持干干净净的纯粹感悟和融合?一句话,你要调理好、修养好自己。
■ 文艺周刊:身兼南艺美院院长、省美协主席、省国画院院长,您是怎么平衡这些身份与职务的?
周京新:说到各种职务和身份,首先我不是自己努力地去争取的,这一点我自己心里很坦然,组织上要求我来做一些工作,我就好好去奉献。这个过程,也是一种生活,也是一种体验。
在工作中我是个有洁癖的“处女座”。你们看,我工作的笔记本放在那,是高高一摞子,工作记录我都是很认真的。有时候我也比较严厉,比方说某个教学环节检查,老师的备课做得不够好,我就要求重新调整。教学评估会上,我也会说一些不留情面的话。
确实,如今在少部分人心中,艺术与现实利益的关系挂钩得较重一点。我始终认为,你只有自己把自己管好,然后你才有资格去说别人。在美术发展的大好形势之下,我们更应该注意去构建一种风清气正的氛围。离开了这个公平公正的基础,其他都免谈。比如省美术家协会,我就说美协是广场,要欢迎大家都来玩,一起跳广场舞。前不久我们组织 “画说运河”江苏省美术家写生创作,我跟大家说,多多益善,来者不拒,不管你是体制内的画家、还是新文艺家群体、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只要你拿得出来好作品。所以我们原来预备展览40幅的规模,十月份展出的时候,一下子翻了一倍。后来效果证明相当好,最近中国美术馆也主动联系我们,想把这个展览拿过去展览。
■ 文艺周刊:个人的艺术创作与各个岗位上的多重身份之间会有冲突吗?
周京新:其实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无非就是比别人多几个频道,只能说我比较擅长“频道转换”。我平时工作是坐班的,九点钟到了就来国画院上班,所以这个办公室就是我的工作室。我白天要处理一些事情,晚上和周末就是我的独立创作时间,有时晚上我会在这里画到夜里一两点。这次国庆节七天假,我在这里画了两张大画,画到头昏,最后我站在梯子上都怕摔下来。我最主要的角色,一直是画家。
■ 文艺周刊:江苏近年来的美术创作,你认为有哪些值得关注的维度?
周京新:积淀深厚,传承久远,江苏美术的这一点是得到共识的。现在江苏也有非常好的氛围。省委省政府对我们各方面都非常支持,我们的展览条件、创作条件、项目支持都非常好。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我们的人才队伍结构很完整,尤其是中青年画家在迅速成长起来,在全国已经具备了一定关注度。现在提倡高质量发展,可以说我们江苏美术有着很好的综合基础。
但我们现在尤其不能有这么一种想法,就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前辈大师们所构建的辉煌,依然是我们的辉煌,这是“光环妄想症”。我觉得我们首先要一个基本的价值判断,要实事求是。所谓名家,你不要挂头衔,像我这样的,什么主席、院长头衔全去掉,靠作品说话,不靠炒作去说话,不靠自我表扬去说话,别人还认不认可你的作品?扪心自问,我想我们还是有差距的。我们得有危机感,有些地方要及时调整弥补。
■ 文艺周刊:您之前也一直强调美术界要“褪去锣鼓见本色”,这是否是强调我们要建立一种更深层次的自信?
周京新:所谓文化自信,我觉得首先就是一种自知自明。自信自立,自强不息,然后你才有自信。不是说我们整天扯着嗓子去喊,比谁嗓门更大一点,你就自信了。
现在美术界还是有点虚火的。你们媒体千万不要去推波助澜,生造出一大堆“新XX”的术语。别人说我是“新文人画家”,我从来都没有承认过。我哪是什么文人?就是画画的。一不小心挂了什么教授博导的头衔,不要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所以我没有名片,有了名片我就不知道该写什么。写了一连串头衔,不好。不写吧,好像也不符合事实。干脆不要。
其实,从中国画、包括从很多文化艺术经典的传承上,能够看出我们文化自信的这么一种做派。中国人,尽管我们也会放鞭炮,传统戏曲当中我们有锣鼓,也会去摇旗呐喊,但都是有度的。中国画有时候也会有所谓写意表现,体现出一种很强烈的语言构建,但是总体而言它是内敛的。中国画从来没有过剑拔弩张、锋芒毕露,一向是崇尚“隐”字,能打埋伏的就埋伏,不要漏出来。中国画的具体用笔当中,要避免“妄生圭角”,必须去掉毛刺。你看我们的戏曲,在台上过场走一圈,就千山万水过去了,蕴藏的信息量很大。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以虚应实,以退为进,就是一种高水准的艺术理念,它有一种深层次的包容性,有着巨大的精神储量。
■ 文艺周刊:刚才你谈到了文艺与传统的关系,能否谈一谈文艺与生活的关系?
周京新:我们有些画家,他说我要在现实生活中活出魏晋风度、宋元风骨。但是你留个胡子,穿个中装,喝茶焚香,或者家里面搞一套红木家具,这就是有古人风骨了?这是皮毛。现代就是现代,你躲不了。我们面前的生活,你不要把它翻译成你心目中的魏晋版本、宋元版本,这是你在折腾自己。所以我倡导大家好好研究我们的生活“原版”内容。
日常生活里处处可练功,这也是我的理念。开会时你能看到各色各样的人物,休息的时候画点速写,不行吗?梅兰芳跟别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他的脚就别在凳子腿上。人家说你在干嘛?他说,压腿啊。还有更厉害的,盖叫天演武松,追杀西门庆,从狮子楼上跳下来,小腿摔断了。医生没接好,错位了。他就一脚下去,再把它弄断了,重新接。这就是艺术。太狠了是吧?对自己不狠一点,能行吗?
交汇点记者 顾星欣
摄影:陈俨
视频拍摄:余勤雍
视频剪辑:陶蓉 林惠虹
编辑: 陈洁
{{ article.sysDisTopic }} {{ article.title }}
{{article.sysDisTopic}} {{article.tit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