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观察 | 表情包，“表情”背后的文化症候

编者按：作为网络即时交流工具，表情叙事的发展经历了拟图叙事、拟像叙事、图文叙事三个阶段，如今，表情包已成为人们网络叙事的重要载体，并日渐呈现狂欢化趋势。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生张雪，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杨向荣，在《传媒观察》2021年第7期发文认为，作为即时交流符号，其功能的建构有着复杂的时代动因、文化理路和交往逻辑：技术赋权带来的“草根阶层”话语权争夺、视觉文化转向背景下符号消费的需求、媒介中介化传播中交往不确定性的消除。表情包作为常态化表意实践揭橥了表情符码的图文叙事症候，可以从微文化、狂欢意识和后现代情境等视阈展开具体反思。

表情包，“表情”背后的文化症候

◆张雪 杨向荣

在视觉文化时代，观者的读图意识被强化，其阅读心理与阅读期待也发生了显著变化，如在微博、微信、QQ等交互式网络媒介中，表情叙事已经成为现代人网络即时交流的常态，海量涌现、内容多元、即时更新的表情符号和表情包已经成为人们媒介化生存的文化景观。表情表征出来的图文景观无疑对网络文化传播的研究有着很好的代表性。本文拟结合读图时代人际传播技术背景，从图像叙事的角度探讨表情符号和表情包的图像叙事形态及其方式。以交互式网络媒介中表情符号和表情包的图文景观为切入点，探讨虚拟空间中图文关系的生成和建构，可以明确视觉文化时代图像叙事的媒介表征及其内在逻辑。

一、拟图、拟像与图文：表情符号到表情包的叙事嬗变

从1982年第一个表情符号的诞生，到2014年以来，每年的7月17日被定为世界表情包日（World Emoji Day）。当下“表情”已成为网络媒介即时交流中的常态化表意语言，从最初的纯符号文本的简易表情符号，逐渐发展为今天图文结合、动静兼具的表情包。虽然，在当下网络即时交流中，表情符号、表情图标和表情包都被人们所使用，但使用趋势无疑从单一的表情符号逐渐转移到了多元化、系统化、符号化的表情包。从抽象的字符表情符号，逐渐形成图文结合或纯文字的表情包，其图文景观中的叙事张力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一）拟图叙事：以“顔文字”为代表的抽象表情符号

通过特定符号系统来源的字符编排组合形成拟图表情源于美国，1982年斯科特·法尔曼（Scott E Fahlman）教授在卡耐基·梅隆大学的公告板上使用了第一个数码表情符号“：- ）”。流行于欧美的这种初代表情符号一般被称为“smileys”或“emoticons”（emotion icon简称），“标点符号+英文字母”是其主要构成方式，可以进行比较简单形象的情绪叙事表达，如“XD”代表大笑，“D：”代表吃惊，等等。随后日本基于美国ASCII Art（一种文字艺术）发明了Shift_JIS Art，用“*”“^”“-”等符号作为眼睛，“_”“.”“o”等符号作为嘴巴，创制出“^_^”“*_*」”“-_-b”之类的笑脸。至此，这种拟图化的表情符号因为趣味性和形象化表达风靡全球，并最终催生了表达方式更加灵活多样的新型多语言横排表情符号“顔文字”（kaomoji）。目前常见的顔文字很多源于日本，但是使用范围已经远远超出了日语、英语国家，并基于多语言符号中象形元素的拼贴、嫁接组合构成更具有个性化、创造性、艺术性的表情符号。例如（·д·）中的嘴来源于西里尔字母，（=^ω^=）中的嘴，则来源于希腊字母。由于兼容了更多语言符号的形式，顔文字的组成元素更为多元，形式也更为丰富，表现力更强，如“疑问（◔‸◔？）”“好困呀（‘-ωก̀）”“已阅留爪 （ฅ´ω`ฅ）”等等。同类的情感也有更微妙的细分，表示笑可以是比较简单的“（￣）￣）”，也可以表达情绪更饱满的笑，如“ヾ（≧▽≦*）o（爆笑）”“o（*≧▽≦）ツ┏━┓（拍桌狂笑）”等。相比较而言，出于对字型的迁就，欧美的表情符号需要顺时针旋转90度来观看，顔文字表情符号则更加符合人的视觉习惯。

顔文字的传播也与中国书画同源的文化传统息息相关，中国汉字的拟图表情以文字为构造基础，这些符号与人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非常相似。

（二）拟像叙事：以“绘文字”为代表的具像表情符号

社交网络时代开启之后的即时交流中，“抽象”的拟图表情符号开始向“具象”的拟像表情符号进化。首先出现了一些程序自带的更加直观、简易的视觉表情符号。这类表情符号多表现为一种图标式表情，一般泛称为Emoji。该词原直译自日语“绘文字”，“绘”含有绘画的含义，文字指的是符号。1998年日本电信公司职员栗田穰崇为其公司推出的移动互联网平台服务“i-mode”设计了176个12*12像素图案，用以称呼其发明的在无线通信中表达情感所用的视觉符号，灵感源于日本漫画和汉字。漫画家在表现人物情感的时候往往使用更加夸张、象征的表达，如表示人物的疑惑往往在其头的一侧画上问号，表示人物有了办法则画上灯泡。2014年8月，牛津词典在线版正式收录了“Emoji”这个新词汇，使其成为世界通用词汇。Emoji通过对人们在日常生活交流中的典型情感进行视觉符号再现的方式，以补充媒介中介化沟通的不足，内容以各种心情的面部表情或常见物品的卡通标志为主，通过网络以及移动互联网平台的各种社交、输入法等程序自带的图标式表情符号而被大众熟知。

（三）图文叙事：以“表情包”为代表的组合表情符号

随着社交APP的附加功能的发掘，表情符号进一步发展为“图片表情”，网络平台以及生活中的一些逗趣可爱或幽默搞怪图片，都可以作为图片表情的来源。在网络即时交流中，个体想要在图片的基础上附加更多信息，便会自主创造并改造表情图片，而纯图片也逐渐无法满足个性化、多元化交际使用的需要。2010年，网络上正式出现以图片搭配文字的形式出现的“升级版”表情，这就是后来被统称为“表情包”的新型网络即时交流符号的雏形。2013年，表情包在网络上广泛流行，常以卡通脸型与真人表情糅合为基本的图像形态，形成了猫头人脸、熊猫头人脸等作为表情包的图像形态。

表情符号往往是智能手机系统或者小程序自带，而图文叙事的表情则源于网友的自由创造，表情所表达的信息更为宽泛，使用范围也更广泛。表情的样式也逐渐超出了人物表情叙事的母题，展现了更加丰富多元的交往空间场景，向意义更加丰富的图文叙事符号拓展。海量的网络传播文本和符号都可以拿来为表情服务，亚文化话语、流行音乐歌词、电影电视、网络搞笑图片、自拍图片，以及微博、Facebook等社交媒体走红的暴走漫画等网络素材都是表情创作的灵感源泉，且表现模态不再局限于静态的JPG、PNG等格式表情，也有动态的GIF表情。此外，表情逐渐系统化、专业化形成表情包，爱豆谐星、经典影视、年度网络火词、儿童萌宠等等都可以相互借鉴发展为多达16个或24个系列表情。“表情包”本来指的是系列表情，但是在网络使用中也被广泛用来指代图文叙事表情。此外也有一些表情是对表情符号的改造，例如将“Emoji”表情进行放大、重叠、拆解或者恶搞式添加等。

在表情包最初产生的时候，主要形式是表情图与网络流行语的结合，文字为表情图服务，以便更明确地表达表情想传达的含义。此时表情包中语言和图像的关系是语言模仿图像，并且语言与图像不存在冲突，两者在结合的情况下能够产生文字为图像画龙点睛、二者相得益彰的效果。但是随着自制表情包的发展，对于同一表情的理解因人而异，往往会出现同样的真人表情搭配不同流行语的现象。因此，仅仅依靠表情来判断所传达的信息很容易造成多种理解导致的歧义或意义混淆，表情包搭配的文字开始呈现出类似于明清文人画中的题款的作用：图像本体的所指意义模糊不明。语言文字作为实指符号的强势地位开始上升，文字对图片进行了延伸、补充、再阐释，并且开始以视觉化的形式呈现。随着表情包的发展，图和文也开始分化，甚至出现了一种纯文字形式的表情包：文字变得形象化和符号化，甚至有些文字与图像并没有多少观赏的区别，文字表情的出现使表情包这种视觉化的非文字表达也具有了视觉化的文字呈现形式。

图文叙事表情在形式上的最大特点在于它跳脱了象征性符号的抽象性，演变为直观化、具像化的图文叙事，在传播模式上天然具备病毒式传播便于复制和模因（meme）传播便于模仿、扩散、再创造的传播基因。

二、技术赋权、符号消费、临场再建：表情的叙事功能建构

在纯文字文本时代，表情符号的出现颠覆了传统的文本交流范式，表情包则跳出了文本交流的框架，从简单的、抽象的象征符号表情，到多元的、具象的组合表情包，表情的发展无疑是一场即时交流的媒介革命，而技术赋权、符号消费、临场再建共同建构了这一即时交流符号的叙事功能。

（一）技术赋权：“草根阶层”的日常话语权争夺

网络传播模式打破了大众传播模式中“自上而下”的单向度传播的藩篱，自由表达带来了数字公共领域的可能性。表情包另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审丑狂欢对审美主流的颠覆。凯尔纳以“媒介奇观”定义为“那些能体现当代社会基本价值观、引导个人适应现代生活方式、并将当代社会中的冲突和解决方式戏剧化的媒体文化现象”。表情包的话语争夺体现的正是一种典型的现代“媒介奇观”。

（二）符号消费：视觉文化转向的映射

在读图时代，注意力竞争使人们的日常生活和交流高度依赖于视觉图像，视觉图像符号代替语言文字符号成为交流的主要符号，媒介交流日益脱离语言，逐渐转向以图像为中心。表情符号和表情包这种快速、准确、便捷的叙事表征方式无疑适合现代人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图像视觉符号本身作为一种信息符号，具有直观性、生动性，没有了地域、民族、语言的限制，更易被受众认知和把握。而技术赋权之下，符号文本可以批量生产文化意义，迎合消费社会中不同群体的符号消费需求。

鲍德里亚将当代生活视为一个符号化的过程，任何物品想要被人快速把握就必须成为符号或符号化的文本。表情包作为符号化文本的生产也体现了消费品的特征。通过表情包的符号消费，个体可以快速获得群体的符号认同。这种消费符号的潮流也深度延伸至现实生活中，产生了大量印有表情包的手机壳、服装、水杯等表情包周边产品，年轻人借此表达个性、建构身份，形成了现象级的“表情包消费文化”。

（三）临场再建：交往不确定性的消除

传统的文字交流往往是一对一或一对多的跨越较大时间和空间界限的单向传播或延时的双向传播，而当人们借助网络即时交流软件进行人际交流时，双向传播的时间、空间距离骤然收缩了。在这种情况下，麦克卢汉“地球村”概念给了我们重大的启发。

目前媒介中介化的传播主流仍是去实体化的传播，身体的离场使人际传播存在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表情包正是对这种缺憾的情感补偿。取材于网络娱乐流行文化的表情消解了语言交流的严肃性和乏味性，图文叙事的表达方式是轻松活泼的，哪怕是为了表达消极、不满、敷衍这类负面情绪，使用表情也可以使传播主体避免一种尖锐严肃的形象，其娱乐属性发挥着网络交往“润滑剂”的作用。

语言叙事是一种“不在场”的符号言说，属于可说性叙事，而图像叙事则是一种“在场”的言说，属于可视性叙事。媒介中介化的人际传播中，表情的使用是一种基于视觉的重返交往情境的努力，是对网络中介化传播环境中即时交流的情感补偿。通过增加娱乐性、亲近感、认同感以降低不确定性。那么借用能够模拟人的角色、情感、语态的传情、传神的图像符号来取代文字符号，来达成近似于面对面交流的效果就成了最合理的交流手段，而这，也正是表情符号和表情包流行的另一主要原因。

三、表情符码的图文症候：即时交流符号的叙事反思

米歇尔写道，“它（图像转向）以前所未有的力量从文化的每一个层面向我们压来”。卡尔则提出传媒即思维，“技术一直在塑造着我们的大脑”。以此来看，表情不仅改变了现代人的即时交流模式，也表征了现代人的生存样态。

（一）自由化或新奴役：微文化视阈下的表情叙事

将表情符号到表情包的考察置于观者审美心理转变的语境中来加以考察，图片相对于文字显然更符合大众的口味。文字需要人们以抽象思维去想象文字的上下文语境以及线性的逻辑线索，而图像则有天然的视觉传播优势，不需要观者太多的思考，并消解了文字阅读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在后现代语境中，由于社会的碎片化，导致人们身份认同的碎片化，互动交流和展现自我变得如此急需，不管是名人还是草根，人人都渴望交流和展现，而表情符号和表情包因为契合了读图时代的叙事逻辑，同时兼具即时性和便利性等特征，使人们更大范围地克服了媒介中介化的交流障碍，进入更加广阔、自由的表达视野，图像的现场感也更能让人产生被关注的错觉。正因如此，简单而意义丰富的表情符号到表情包才能最大限度地获得不同人群的共鸣而逐渐为人们所青睐。

从表情的情感补充到网络“斗图”，表情包已经由交流工具衍变为亚文化的交流方式，这种即时性图文叙事方式作为日常交往隐喻了微文化时代下人们思维方式、情感方式和行为方式的结构性变化。表情包成为流行文化的表征，也体现了大众文化的表达方式和内容特质的转变。现代性的碎片化已经提升到一个全新的阶段——碎微化：由“流水”态转变为更加琐碎的“水滴”态。微碎化以一种点对点的实时传播导致总体性的消解，促进了信息的自由流动和民众的自由表达。表情符号和表情包的狂欢为这种自由表达的可能性增添了新的证言。现代个体不再关注社会现实的深刻内涵，也不希冀建立一种阐释现实的宏大机构体系，而是注重以主观的内在心理感悟社会生活的表面现象或现实碎片。

（二）挑战者或媚俗者：狂欢意识下的表情叙事

需要反思的是，最开始使用文本字符作为载体的表情符号，可以让人们在使用纯文本交际的同时，减轻文字的严肃感，更方便地表达情感和意愿上的需求。但当表情包日渐发展为网络狂欢，一种狂欢后遗症开始表露，原本作为符号的创新使用而出现的表情包，其使用却带来了文化媚俗的倾向，具体体现为网络话语污染、情感表达扁平化、审美媚俗化、主体意识退化等问题。良莠不齐的表情包中难免泥沙俱下，表情包的米姆式传播也带来脏话、暴力、偏见的话语实践和“群氓的幼稚病”，对网络空间造成了污染。

（三）交往新理性或交流的无奈：后现代症候下的表情叙事

对“地球村”的生活而言，电子技术确实让许多人有了参与的机会，但这仅仅是一个参与技术的问题，而不是参与体制的变革。人和人隔着电脑、手机屏幕交流，就像隔着一层不可冲破的屏障。表情包让网络交往空间显得越发喧嚣拥挤，但是表情包的使用也带来了群体分化，“中老年人表情包”成为被调侃的话题。网络空间的匿名性、无门槛，还纵容了人际传播中攻击与分裂的话语表达，卡夫卡的遗作《城堡》与看不见的影子搏斗，这个影子是制度上的他者，其身份和动机是一个永恒之谜。每一个人在网络交流空间中成为“他者”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正如海德格尔所忧虑的，人群的喋喋不休，“匿名”的阴影无处不在，可能会淹没“良心的呼唤”和存在的关爱，这也导致了一种普遍的不信任感。

从表情符号到表情包，这其中的图文关系经历了转变：进入读图时代以后，出现了图像压制文字的情况，人们在纯文本中使用更加俏皮可爱的图像替代文字表达情绪。为了表达更为多样复杂的含义以及情绪，人们主动参与其中，对其进行改造。由于图像本身表意的限制，为了获取更多的自由度，人们选择使用把文字附加在图像上。表情包使用自由度的增加使得人们的交流更加频繁而密切，表情包已经强势地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它所带来的娱乐化和人际交流的狂欢趋势已是无法逆转，而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惕和反思。

（载《传媒观察》2021年07月号，原文约15000字，标题为：从表情符号到表情包——网络即时交流中的图文叙事。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图文的叙事建构及其话语隐喻研究”（20BZW027）阶段性成果。此为节选，图表和注释等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

【作者简介】

张雪，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生

杨向荣，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辑: 陆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