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捷
两年前,《新华日报》曾经刊发过一篇专论《我们为什么需要小剧场》,里面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小剧场对于观众来说意味着什么?对城市而言又有怎样的价值?得到的结论是:如果说大型剧院是文化动脉的话,小剧场就是文化生活中的毛细血管。小剧场不仅是演出区域,更是一种精神象征。这个结论今天依然适用。
应该说,江苏小剧场近两年的长足发展和政府主管部门对于小剧场建设从硬件到软件,从理念到实践的顶层设计以及大力扶持有着莫大的关联。通过设立剧本创作孵化中心、举办紫金文化艺术节小剧场单元、评选小剧场精品剧场和剧目、承办全国小剧场优秀剧目展演等一系列举措,我们似乎又看到了自1989年4月南京举办全国首届小剧场戏剧节以来,江苏小剧场又一次蓬勃繁荣、引领全国的新局面。如今,距离这场戏剧节已有34年,距离中国小剧场的发端也已过去41年,一场小剧场运动又在南京声势浩大地蔓延开来。
3月15日,第二届紫金文化艺术节小剧场单元正式拉开帷幕,20场原创小剧场剧目将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在南京11小剧场轮番竞演。4月2日,首届全国小剧场戏剧优秀剧目展演也将在南京启幕。在此之前,依托“金陵小剧场展示季”的平台,南京梳理出了107个形态各异,可供多样化、常态化演出的小剧场,城市小剧场集群的概念也从萌芽到初具雏形。这一切就像遥远的回声,呼应着34年前的那场全国首届小剧场戏剧节。而在理论层面,小剧场戏剧由于其成本低,风险小,空间需求和演出方式灵活而可能蕴含的旺盛持久的生命力,它与城市生活的密切关联,对于城市空间的精神重塑,以及作为文化消费引擎可能释放的文化新动能,在江苏也正在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和讨论。当我们都已明了我们为什么需要小剧场,重提这个话题,我们还可以追问些什么?或者说,做些什么?
我们需要怎样的小剧场?
江苏省剧本创作孵化中心在创立之初曾有过一个设想,即一种公益性、艺术性、商业性兼具的小剧场培育模式是否可能?公益性易于理解,强调的是社会效益,是贯彻落实省委“布局打造一批街头巷尾的公益性小剧场”指示精神,使小剧场具有寓教于乐的功能,而艺术性和商业性则似乎是小剧场的一对天然矛盾。
在整个上世纪80年代的小剧场运动中,小剧场的本质特征被定义为“反叛性”“超前性”和“非主流”。小剧场成为先锋戏剧和实验戏剧的代名词,在一个大时代的“探索戏剧”背景下,小剧场的要义就是从主题到形式都必须打破传统的写实主义,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商业。南京小剧场运动的发起者,剧作家赵家捷就说:“要想在小剧场演出中盈利,几乎是不可能的,它一开始就不以盈利为目的,因而排斥商业性的剧目和商业性的演出。假如在小剧场的实验中又想搞一点商业,其结果往往是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两者兼而失之。”即便在90年代后,对小剧场“探索性”的理解变得更为宽泛,传统和反传统、体制外与体制内、先锋与商业都可视为一种探索,但小剧场戏剧能否走通商业戏剧的这条道路,至今依然存疑。
林兆华曾说,中国的小剧场任务有三:一是小剧场形式有利于戏剧的普及,小剧场发挥了戏剧的本质,即密切活人之间的交流的特点;二是小剧场可以给戏剧家提供实验的阵地,不像大剧场那样费钱;三是小剧场可以多改编经典名著,对经典作全新的处理,包括中国传统戏曲。林兆华虽然是小剧场的发起者,但他并非一个“反传统”的激进主义者,他在80年代末提出的这三点中国小剧场的任务对今天小剧场的功能定位依然极具启示。因为他清醒地认识到,“我们的小剧场与国外的不一样,有一个国情的问题”。
因此,在小剧场的艺术判断与商业运营之间,我们试图找到一个均衡点,即不以票房论成败,不以先锋论英雄,重在戏剧文化的普及和对青年人才的挖掘培养。我们需要的小剧场,是既不被资本裹挟,被当作摇钱树,一味去媚俗讨好观众,也不将先锋贴上艺术的标签,如郭启宏所言变为“标榜颠覆,兜售褊狭,夸示现代,推销陈腐”的“先锋派”。在去年紫金文化艺术节小剧场单元展演的11部剧目中,既有红色题材,都市情感,也有文学改编和传统戏曲的当代表达。而今年即将上演的二十部小剧场作品,题材形式依然多元,除了在高校校园内的三场演出,其余全部公开售票。这算是近年来江苏原创小剧场戏剧为数不多的商业性尝试,但又并非为了商业性。在政府扶持小剧场政策的保护下,年轻的创作者们目前并无票房的压力,票房也当然不是检验艺术性的至高标准,但适当引入市场机制,无疑可以提升小剧场在运营上的专业化水平,从而吸纳更多的社会资源参与。
更重要的是,此次小剧场展演,不仅是商演,更是竞演,那么对于小剧场的艺术性而言,最重要的评判标准究竟为何?在很多研究者看来,首先是原创力。原创性是小剧场的生命力,其规律就是要不断去寻找新的东西,而小剧场的新,关键就在于对演剧空间和观演关系的探索。从《绝对信号》开始,几乎每一部经典的小剧场戏剧都是一次对观演空间的重新建构。可以说空间的“小”决定了小剧场最重要的艺术特征,但并不是唯一要素。在2021年的紫金文化艺术节小剧场展演中,越剧《金粉世家》、话剧《李叔同》《故障白日梦》以沉浸式演出、延展式舞台、重置观演关系等方式获得了“具有原创性”的口碑和好评。但还有一些作品由于写作初期并未深入考虑作为小剧场要素的观演关系的创新性构建,反而过度依赖于导演在二度创作时的形式和手段,结果一方面给人以“导演先行”的感觉,另一方面也给人以错觉,似乎“小剧场”只是“剧场小”而已。
原创力不足,一方面是艺术创造力不够,另一方面其实是创作者对历史、对现实、对人的思考缺乏深度、广度和高度。小剧场的艺术性最终其实取决于创作者的思想力。徐健在刚刚发表的一篇对于2022年戏剧的回顾文章中说:“中国话剧当下面对的主要问题,并不是技术层面的落后或者升级,而是来自艺术观念和创作心态层面的进一步解放与沉潜,是如何以戏剧的方式塑造真正的人,以人的境遇与困惑去透析时代演进、彰显人的价值和思想光芒的问题。”这段话也同样适用于当下的小剧场创作。
我们如何建设小剧场?
小剧场建设不仅是基建,更是一个城市文化生态的系统构建。它应该包含三个层面:首先是物理空间,是剧场建设;其次是空间呈现之物,是内容建设,如何生产原创精品;而更重要的,是空间中的人,是人才建设,以及如何建立有效的人才梯队的培养机制。
近年来,在小剧场空间建设上,江苏已经取得了显著的成就。根据省委宣传部和文旅厅共同出台的《关于推进小剧场建设的指导意见》和《江苏省小剧场建设评价标准》,全省目前有接近 1200 个小剧场的建设发展目标,剧场的发展和运营也在“紫金文化艺术节”、“江南小剧场”等研讨会上得到了充分的讨论。
在内容和人才建设上,省剧本创作孵化中心经过两年多的落地实践,已初步摸索出一种将内容生产和人才培养全过程结合的新模式,一种从剧本到剧目、从文本到舞台,从学校到市场,将创作生产和包括编、导、演在内的戏剧人才培养全程结合的新方法,并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了校企合作和产教融合。两年来中心共孵化原创剧本69部,原创剧目24部,主创平均年龄在35岁左右。其中,话剧《老人与海》《似是故人来》《生活在天上》、越剧《金粉世家》等4部作品入选江苏省首批、第二批小剧场精品剧目;话剧《李叔同》入选第九届乌镇戏剧节“特邀剧目”;话剧《似是故人来》入选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办的首届全国小剧场戏剧“紫金杯”优秀剧目展演;话剧《送别·李叔同》获批国家艺术基金项目;音乐剧《天梦》获批江苏艺术基金项目;话剧《生活在天上》入围南京新剧荟、获批江苏省高雅艺术进校园项目;昆曲《千年一叹》入选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办的中国小剧场戏曲展演;越剧《金粉世家》获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主办的“戏剧中国”作品征集戏曲类最佳剧本奖。
但从人才培养的梯队性、长效性和可持续性上看,小剧场的人才建设目前还有很大的探索空间。回顾小剧场运动的历史,发起者除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之外,还有一支重要的力量来自于上海青年话剧团,其前身为上海戏剧学院实验剧团,由学院自己培养出来的青年艺术家组成,1958年正式命名为上海青年话剧团,在80年代小剧场运动中的代表性作品有《母亲的歌》《月色溶溶》《屋里的猫头鹰》《时装街》等,在中国小剧场史上留下了重要一笔。而环视当下,2019年4月,中央戏剧学院宣布恢复成立实验剧团,其前身是1956年中央戏剧学院以毕业生为主体成立的中央戏剧学院实验话剧院,后独立建制,成为隶属于文化部的中央实验话剧院。中央戏剧学院恢复建立实验剧团的宗旨即为“通过建立有效的体制机制,把戏剧艺术的产、学、研融为一体,把国家文化复兴、社会艺术进步和学院战略发展联于一脉”,剧团恢复几年来,已采用产教融合、文旅融合等多种方式生产出多部作品活跃于各类社会性演出中。从历史和当下,上海和北京的经验来看,建设一个依托戏剧专业大学生的青年实验剧团,面向青年观众,追求当代审美,这可能是小剧场人才培养中被我们忽略的一个重要路径。
我们需要有生命力的小剧场。
当然,小剧场建设最终的成果,绝不是一个个数字和奖项,而应是一场城市精神的重塑和革新,如金山的那句名言:“戏剧就是活人演活人给活人看的艺术”,只有当一个城市的人的活力被激发点燃,这个城市才有可能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江苏小剧场今天的繁荣,有外部推动的原因,但还应该是一场内省式的革命,“它来自于戏剧内部的要求”,惟其如此,“它才是有生命力的”。眼下,从每一个小剧场艺术节上传来的讯息都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但我们更需要一种沉下心来,埋头做戏。关于小剧场的未来,从理论到实践,我们仍然有很多疑问,小剧场的原创力和思想力如何才能激发?小剧场的艺术性和商业性真的能平衡吗?小剧场的创新型人才培养体系该如何构建?但我们相信,去做,就会有答案。
(作者系南京艺术学院电影电视学院教授,院长,江苏省剧本创作孵化中心执行主任)
编辑: 姚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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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有利于文化传播
精华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