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新文学时代的第一批作家,也是“文革”后比较早的一批作家,1983年,他的中篇小说就获得上海小说界的首届优秀中篇奖,当时获中篇奖的只有两个人,另一个是后来《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
此后,沈乔生一边在钟山杂志当编辑,一边热衷于写作。到了1992年,他的小说几乎在全国所有的重要刊物亮相。仅就1992年一年,他就发表了五部中篇小说,三个短篇小说。就此时,他却突然离开文学,投身“股海”,先在股市中腾挪转展20多年;又当编剧若干年,拍了若干电视连续剧;还醉心毛笔字数十年,并在南京、上海办了两个个展。一晃到了62岁的花甲之龄,他却又华丽转身,宣布:我要重返文学!
他就是江苏作家沈乔生,一个曾经获得人民文学奖和紫金山文学奖的作家。“这个念头噬咬我的心灵,像三月的春蚕,疯狂的春蚕,噬咬嫩绿的桑叶。”谈及重返文学的决定,沈乔生这般描述他的渴望。
别人打牌抽烟,他在北大荒的炕上满腔热情地写小说
沈乔生出生于上海,父亲是民族资本家。和当时许多有钱人走的路相反,他的父亲举家从台湾转道香港,踏上了五星红旗刚冉冉升起的大陆。第二年,沈乔生在上海呱呱落地。特殊经历把奇谲的因子输入了他的血液。
他小学三年级就读《水浒》、《三国演义》了,那种义气因此随了他一生。他18岁去了北大荒,手上一本书都没有,空虚、无聊之极,这时来了一个比乐中学的高中生,他带来一只皮箱,打开来,满满一箱子都是世界文学名著。是他从砸烂的图书馆中“捡”回来的,这可“便宜”了爱看书的沈乔生。他看了梅里美的《嘉尔曼》和《高龙巴》,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他的灵魂产生了震动,那是自由的精灵,复仇的女神。接着读了雨果的《悲惨世界》《九三年》,人性和人道主义从那时开始植于他的灵魂深处。再过几年,他看《战争与和平》和陀氏的《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了。沈乔生回忆说,“我常常躺在被太阳晒热的麦秸上,望着辽阔的天空,文学宏大的旋律在心底回荡。”
令人惊喜的是,他也趴在箱子上,有滋有味地学写起小说来了。当时他在黑龙江的七星泡农场。干完农活,大部分知青打牌、抽烟、闲聊,屋子里烟雾腾腾,就像澡堂子里一样,沈乔生却置之度处,一心一意写他的小说。其中一篇名叫《开渠新歌》。另一篇是《雪原扬鞭》,很快就传开了,好多知青都看过他的小说,他们都说,十一分场有个上海人在写小说。消息传到了场部宣传科,领导找来看了,二话不说,很快把他调入宣传科,负责全场的通讯报道。那是在农场近两万知青中的选拔,其中有多少高中生,而沈乔生只是一个初二学生,同时也不计较他的“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用沈乔生今天的话说,“算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他是真的有写作天分!农场开秋收动员大会,他一边听,一边写稿子,等大会开完,他稿子也写完了,马上在广播站播出了。
炒股,痴迷书法,也去当编剧,他却说:自己的跨界尝试并不明智
“跨界”“斜杠青年”等标签这两年才开始流行起来,时间倒退回26年的1992年,如若当时有“斜杠青年”的称谓,沈乔生是当之无愧的代表之一。然而,他却认为自己的跨界“并不明智”。
作家王安忆曾对他说:“你就是写得太少了!”
1979年,沈乔生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连环画配文作品《长青松》,手掌大的小人书里,文学生动简练,故事曲折精彩。那时他在华东师范大学读一年级。大三时,他在小说界发表中篇小说《月亮圆了》,这是一部讲述从仇恨走向宽恕的小说,诗化的语言获得许多年轻人的喜爱。到了1984年,小说界评选首届优秀作品奖,评委们对中篇小说的候选作品不甚满意。他的小说《收获》经复旦大学教授吴中杰介绍,以“救场”的身份进去,一举拿下大奖,另一篇获奖的中篇,是陈忠实的《康家小院》。
1992,那是个下海、出国热的年代,多少知识分子离开象牙塔,组建公司,有的淹没于人流,有的也造就出当今的一批上市企业;多少名人或下海或出国,在新的潮流下寻找自我的发展方向。
“我当时是受了经济大潮的鼓动和诱惑。”沈乔生用“诱惑”形容当时的决定。炒股的20多年里,他其实并未放弃文学的创作,极度考验人心脏负荷的股海沉浮经历,被他当作素材,创作出了《股民日记》、《白楼梦》、《枭雄》等三部长篇和两部电视连续剧。这些反映中国经济现实的作品,若说起来,也算是新文学商海小说的“先驱之作”了。然而,炒股耗费的精力太多! 20多年来,为了探究股市的奥妙和规律,他全身心沉醉在其中去思考,“但是太过畸形,有时候的思索就是歧途”。
一件事有坚持的道理,放弃了,也有不得不放弃的理由。放弃本可以大展拳脚的写作,沈乔生说,一是因为他喜爱新鲜的个性受到了经济大潮的吸引,对于股票,这个当时绝对新鲜的事物没有抑制住自己的好奇之心;另外一点,也是他那时并未完全意识到文学对于他的重大意义。
那时的文学创作仍有一些束缚,有的是客观的,有的是自身的,遇到瓶颈的时候,突然就想转个方向。“说来说去,还是那时对文学没有那么的热爱,没有把他当成一件郑重其事的事!”沈乔生这般说。
的确,与生俱来的天分与热爱,不太费力就登上山峰,通常不容易被自我珍视,甚至认为:“这有什么难做的?没那么玄妙!”
然而,天分的东西终究又是刻在骨子里的。在数十年的跨界尝试中,在一个又一个领域的探索内,它不但没有消失,反而不断地召唤,并越来越让沈乔生重新认清文学二字的含义与真相,发现它对于自己无与伦比的份量,最终,在63岁时,他又情不自禁地、郑重其事地将捡它起来。
63岁回来,开公号阅读量过五百万
11月10日(本周六),沈乔生的新书《女皇号游轮》在建邺区图书馆举办签售、讲座和见面会,这是他63岁归来的三年时间内,出的第六本书。
他快手的特点一点没变,同时多了对文学创作更深一层的理解。
在本书的自序中,他写到了自己归来的原因。
“在我看来,写作是灵魂的独白,是精神的自由飞翔。因为你可以把人类的内心如此细腻、透彻而深刻地展现出来,不管是真是假,是美还是丑,是恶还是善,都可以展示到令人惊悚的地步。你是你的精神王国的住在。其他行业都不可能。”
“哪怕股市你赚了钱,你买到了涨价之前的房子,都和文学的感觉不一样。”
“文学是有责任的。”
他寻找半生,有意思的是,出去时以为这个世界上好玩的事情很多,但最终却发现,他喜欢的,一点也不多。
回来后的第二年,他就开起了公众号,邀请年轻人帮他开设平台,一开就哗啦啦地写了两年,话题尽是上世纪50-70年代的旧事,关于那个年代的情怀,与往回看的思考。
让他没预料到的是,他的叙述,引来了十多篇十万加的阅读。许多知青含泪留言,赞同他理性分析的同时,也感动于他细致入微的细节描写。
仅两年的时间,他的公号阅读量早已过五百万。“小说家写时评,有两大优点。”他自我分析,一是学者不会进行细腻的细节描述;二是小说家是讲故事的,很少说理。他把两者结合起来了。
60多岁开公众号,他本人对于当下的写作态势,自然也比年轻人也更多一些思考。
“公号,给人们带来的不仅是资讯的迅速链接,更神奇的,是思想上关联和震动。”
“微信这么快,当然引发变化。”他说,“遥远的一个人的思索通过文字,突然就影响到了我,我的想法通过传播,也影响到了他,而我们原本是没有关系。这样的变化在当下俯首皆是。”就如他的公号,除了自己的写作外,既有美国、澳大利亚海外华人的文章,也有国内的名家如黄蓓佳、姜利敏、梁晴等,也为他供过稿,而这个平台,又是加拿大一位年轻人帮忙创建的。。
“人类的环境像地球村了嘛。”沈乔生说,文学传播方式、写作形式的变化其实反映了一代人思维的变化,“你还用牛车马车时代的思维去理解它,肯定不对。托尔斯泰时代,人们是在一个偏远的地方,守着火炉,外面风雪交加,他手捧一本书在看,偶然有邮递员从风雪中送来一封信。那个节奏很慢,理所当然不会一下子产生全球影响,而现在,三天一个十万加的阅读,甚至几个小时就是一篇十万加,是完全不同的形势。”
在年轻人的推荐下,他甚至关注了咪蒙等十万加网红写手。他不责备她们虚张声势的拟标题方式,他主要只注她们文字中流露出的当下年轻人的生活状态和思维方式。
“年轻人代表着新生,代表着这个世界的未来。当然要跟他们多接触。”以前住在龙江小区的时候,他家中经常有三五年轻人做客聊天,他喜欢接受外面世界的新奇变化,从科技发展,到种种文化的流行,一如当年股票出来时,他便产生了强烈的新鲜感,想一探这里的门道。也因此,他与同龄人相比,总是有那么点不一样:思维更活跃,人也有更多的活力。“如今去海外讲课,一段时间下来,要讲多少节课啊!我却觉得自己好像都应付得来,这个体力,可能还真不是一般在家打麻将的同龄人比得上的。”
“我也打算写一个‘漫谈地球村’的话题,主要讲人在现代科技下的思维方式。这个问题,是年龄的因素,但不主要是年龄因素,它是一个思考方式的问题。”
所有的经历都是为了更丰盛地“回笼”,会用全新的方式重写旧作
然而这种对外界的新奇,已不会让他像当年那样放弃主业去投身,他认清了真正点燃自己生命意义和价值的东西,那还是文学!作家的这份责任感将使他将所有的尝试,大半辈子的思索都投入到余下的创作中。
“现在我的写作会从出生地上海出发,从这里出发到许多地方,到南京,到北大荒,到海外,涉及到文革,改革开放,股市,出国等等,整个地串联起来。”
公号他却打算多约稿为主,吸引更多的朋友来写。“碰上了这样的时代,时代给了这种写作形式,它也在一定程度上触动了我灵魂深处的东西,但是我还有别的任务。”
“我今年60多岁了,写长篇的日子还能有几年?”他想在自己精力顾得上的时候,抓紧一些。
“我还有很多想写的东西。比如我的家族。”
沈家兄弟姐妹七个,有好几位在美国生根散叶,有的在生意场上争得一席之地,有的是州长办公室的主任,沈乔生的姐姐还是一位有名的舞蹈家,每年在美国举办两场大型 的锦绣中华的舞蹈表演。还有一个哥哥当官,却因忧郁症自杀了。沈乔生去处理后事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沈家兄妹小时,明理的母亲让每人习一门才艺,有学钢琴,有学舞蹈,他则被要求拿起毛笔写书法,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此后经常对书法创作心痒痒。
“旁人是1949年从大陆去台湾,我父亲却携家带口从台来大陆,自此兄弟姐妹在上海安家,又去到全国和世界多地,每个人的故事写出来,也堪称一部挺浩大的家族史了吧。”
他还想重写旧作以前一些作品。
“再写,我肯定不会用传统的手法。不一定用穿越吧,但绝对不是以前那样老实和呆板地创作,我想把不同时空的故事拉到一起来写。比如书里写得几个知识分子的故事,这回重写,我要写他们的前世今生,提到人种的演变,中华民族精神的不断补充,引起读者不同时空的思考,这本身就很有挑战性。”
知青的话题,他可能还会写。但是要比当今的思考更上一个层次。“读这些文章的很多人可能层次并不高,经历也多坎坷,他们说,看我的文章,经常会泪水模糊,看不下去。很多人是把写作者当成了他们的代言人。他们的心态我能理解,但我不可能停留在这个层次。文学,可以作为对苦难的理解,也可以是对迫害的反思和控诉。我还得写一点更深的东西,要往前走。我想法是,是最好能带着他们一起往前走。”
他想努力写一些好的作品,不求世人能满意,至少自己要满意,要对得起自己的一生,少带遗憾。“那段没把文学当主业的日子里,我常常问自己,当年北大荒那么繁忙的劳作。那么艰苦环境,别人在抽烟喝酒打牌,你都能伏案创作,这种精神气哪儿去了?!”如今再回来,就算只把当年的勇捡回来,也算是完成了一次人生的轮回。只是这次重回,却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之后的再度认定和坚守,这次重返的“文学”,对沈乔生而言,就像秋日里那熟透的柿子,饱满丰盈,充满了魅力,也像明晃晃的灯笼一般,在他的心中照耀。
交汇点记者 孔芳芳
编辑: 王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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